一路上,林晋松一直在暗中观察众人,寻思到万县后怎样取出电台的良策。由于自己是帮中的小老么小双引荐的,又收了十块大洋,船拐子也很讲义气,自然对自己颇为照顾。船上的驾长表面上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但林晋松发现那个人鬼惨老(鬼得很),他时不时的老是拿眼睛瞄自己,要小心提防。
这时,木船过了一处江水湍急的险滩,来到江面宽阔的河段,颠簸的木船渐渐荡荡悠悠的平稳下来。林晋松看见驾长松弛了下来,便很随意的凑了过去,摸出一支纸烟递给他,在旁边坐下,两人就攀谈起来。
驾长点燃烟抽了一口,问林晋松:“林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林晋松回答说:“小弟做的药材生意。”他又问:“带的什么货?”林晋松顿时警觉起来,打哈哈说:“嘞回是去进货,一路还望多多关照。”说完,摸出一块大洋塞给驾长。他也不客气,接过来放进口袋里。
收了大洋,驾长说话的口气热情多了,他给林晋松讲了水上讨生活的许多趣事。林晋松等他抽完一支烟,立即又奉上一支,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的热乎劲跟一个老朋友似的。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驾长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不时的使劲咳嗽几声,然后“叭”的一口浓痰吐在脚边的船板上,用脚踩着喱(来回擦)几哈。还不时的用手挖鼻孔,把挖出来的鼻屎用两个手指头不停的跐(搓擦)。林晋松觉得有点恶心,呆了一阵,实在是难以忍受,只得扯个把子(找个借口)梭(溜)走了。
天刚擦黑,木船转过一道河湾,远远看见暮色下天边的山巅峰顶上有一座白色的砖塔,船拐子说那是重庆江北塔子山文峰塔,船马上就要到重庆了。
木船一般不便夜航,船靠头(停泊)千厮门后,大家聚在船上吃饭,打了一顿牙祭,吃的是回锅肉,喝的是廉价的土烧酒。吃完晚饭后,船工们抽着叶子烟吹了一阵龙门阵,便到官舱(船工住宿舱) 潮湿的锁福上铺开棕包睡觉去了。
林晋松邀请船拐子喝几杯,船拐子爽快的答应了。等船一靠岸,林晋松就上岸去切了几样卤菜和水煮花生,买了几壶60度的老白干回来,又托烧火又烧了一条红烧鲫鱼,与船拐子隔着一只小矮桌,一边烤火一边喝酒,摆谈到深夜。林晋松发现,船拐子酒量大惨老(很大),非常健谈,脾气耿直但也十分火爆。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拔篙起描,划船进入长江,继续向万县进发。
寒冷的江风呼呼吹来,刮得脸上生痛,船工们在船板上各忙各的,林晋松不时走动一下,但大多数时间呆在尾仓里避风。尾仓在白天用隔板分出了几个隔舱,晚上则把隔板取掉,腾出地方放上铺盖就睡觉。
林晋松蜷缩在一个隔舱,手里捧一本线装的黄帝内经,表面在看书,其实是暗中雀到(看到)藏电台那个暗箱的船板。
长江里的险滩、礁石随处都是,没有动力的木船,下水可搭流水,但仍需人划桨。满船人一齐动员,喊着号子,那桨一起动,才能将船划走,木船的航速缓慢,行船非常艰难。
晚上8点多钟,木船上的人远远看到沿长江北岸又是一座房屋层层叠叠的山城,那就是万县。众人在船拐子指挥下,咬紧牙关,蹬直脚板,齐心协力划着木船靠了岸。
船泊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船的山货要明天天亮后才能卸货;万县十里铺公口的吕舵爷也要按约定在上午9点才会派人来取走私的手枪,这天晚上就无事可做了。林晋松又拿钱给烧火,请他上岸买了猪牛下水和黄鳝鱼鳅,一条七八斤重活蹦乱跳的长江鲤鱼,还有一大筐瓜果蔬菜,回船后加上盐巴、花椒、辣椒和香料,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摆到尾仓里。
火锅浮着厚厚的牛油,不停的翻着泡,一股蒸气袅袅升腾,尾仓的竹篾雨棚中,溢满了诱人的浓香。林晋松拿出昨晚黑(昨夜)在重庆买好的几壶60度的老白干和几包纸烟,对船拐子和驾长说:“有劳各位兄弟关照,总算顺利拢哒(到了)万县,现在可以放心喝几杯了。来来来,小弟请客,不成敬意,嘿嘿……请。”
船拐子和驾长都是江湖中人,见林老板话说得又是圆通,又是客气,也不推辞,嘻嘻哈哈地入了席,大家盘腿坐下。烧火给两人递上烟,给每只酒碗里斟满酒,忙前忙后的张罗开了。几个人执箸涮尝菜肴,一边吹垮垮(闲聊天),一边举杯开怀畅饮起来。
驾长拈(夹)起一块牛毛肚,在火锅里烫熟,捞起来在油碟里坌(蘸)一下,奓(张开)嘴莽(送)进去使劲的嚼,嘴里亮闪闪的油顺着嘴角流出来,把衣服的前襟打湿了一片。船拐子看在眼里,嘴里不开口,心里在轻蔑地日噘(臭骂)他“龟儿吃摸和(便宜)饿涝饿相的”。
林晋松不停的和几人说闲话,不时给这个拈菜,给那个倒酒,热情周到,深得好感。船拐子对林晋松的劝酒来者不拒,他觉得林老板真厚道,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他不紧不慢的和林晋松摆着龙门阵,一口接一口吃菜;一碗接一碗喝酒,始终面不改色,确实酒量惊人。驾长吃得高兴惨老(很高兴),心想林老板倒是够朋友,点都不像船老大那个甲克儿(很抠门的小气鬼)。他混迹在社会底层,本生章法就孬,几碗酒一下肚,更加失态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用气排出)了一把鼻涕甩在船板上,用脚嘿起(使劲)的喱(来回擦)了几下。也不擦手,马上又用擤鼻涕的手抓了一把黄豆芽甩进锅里。当然,要说他是故意的,确实是冤枉他了,要不是他一天到黑(成天)日不拢耸(形象萎缩)的,凭他五姨父的社会关系,也不至于混成如今这个样子。
看到驾长一副挖爪(不讲卫生)相,船拐子差点打了一个干哕(差点呕吐),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
林晋松假装没有看见,他举起酒碗扬了扬,说“干”,他发现驾长端起碗一饮而尽,但船拐子稍稍犹豫了一下,喝得有点勉强。
烧火借口张罗酒菜,不时站起来忙上忙下服务,基本没有喝什么酒。其它3个人中,驾长的酒量是最差的,这样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一阵,他就二嘛二嘛(喝醉酒),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林晋松没话找话,说自己初出茅庐,球经不懂,还望哥老倌(比自己年龄大的同辈男娃儿)多多包涵。驾长把嘴巴一抹,开始讲他跑江湖的轶事,如何霍得转,吃得开。林晋松连连恭维道:“看得出来,哥子混得不错,小弟佩服之至。”驾长又呷了一大口酒,咧开了嘴,得意忘形地提劲打靶(吹嘘)起来:“嘿嘿,嘉陵江上没得老子搁不平的事情,我五姨父手下,有十几个扛枪的兄弟。二回西(以后)有啥子事用得着兄弟的,林老板尽管开口,兄弟愿意效劳。”
船拐子见驾长扯把子(不踏实)冲壳子(吹牛),实在遭不住(受不了)了,心想你算老几?敢口吐狂言。越想越气,忍不住踏削(戏谑)他:“林老板,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条牛。”
驾长不明就里,他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串烟圈,嘲讽道:“你娃喝麻了嗦,曲黑(很黑)的天,哪里看得倒云嘛。”
林晋松本来就存心要把船拐子灌醉,今晚黑必须拿到船拐子拴在腰杆上的钥匙打开暗箱,否则问题就大了。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又感到没有把握,正在心焦,听了船拐子这话,知道这是船拐子在暗示驾长吹牛皮吹上了天,他发现好像船拐子对驾长有点看不顺眼,这似乎有机可乘。
林晋松立即改变主意,干脆先把驾长灌醉再说。于是忙又给他焖秋秋(装满)的倒了一碗酒,接着驾长的话头说:“黑黢妈恐(一片阴暗)的,逗是(就是)有云也看不倒哈?来,喝了这碗酒再讲!”
驾长接过酒碗递到嘴边,他见船拐子一动不动,并没有端自己的那个酒碗,就催他道:“老大,喝酒。”
船拐子嫌驾长说话宝筛筛(发宝)的,吃相又难看,不想和驾长这种水流沙坝之辈对喝,他硬梆梆的说了一句:“要喝你各人喝噻,又没得那个拦你。”继续干坐着不动。
驾长碰了个软钉子,看出对方瞧不起自己,脸上挂不住了,就顶了一句:“啷概了嘛(怎么了嘛),喝不下了的话你可以说一声嘛,我不勉强你。”
见此情况,林晋松暗暗叫了一声“好”,他不失时机的来了一句:“船老大面前莫逞强哟,免得惹火烧身哈。”
果然,船拐子使劲将桌子一拍,怒到:“你娃那点酒量敢给老子叫板嗦,要不我两个对端?”
驾长有点下不来台了,他猛吸了一口烟,硬着头皮说:“你说了作数(算数),对端就对端,迟怕(未必)老子怕你不成。”两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