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了,大后方市场上物价飞涨,物资匮乏,街面上冷冷清清,处于战乱中的人们为了生活疲于奔命,苦苦挣扎,哪有心思过节。只有偶尔响起的几下爆竹声,算是过年的一点象征。礼拜三的早晨,林晋松身穿灰色长衫,头戴呢帽,手里提着装有电台的皮箱,大清早就来到了合川码头。
嘉陵江河道弯多水浅,尤其是冬季枯水季节,航行于合川到重庆及川江上游航线上的木船居多。当时的木船运输业分帮派,一般由袍哥大爷担任会首,他们上与官府来往,下与地方头面人物应酬,船民大小事情均由他们出面斡旋。还要秉承官府旨意,向船工指派官差,收取杂费等。北碚船帮拥有多艘木船,主要承运粮食、布匹、山货、盐、茶叶等物资,其中当船工的穷苦人,长年漂泊在江河之上艰苦劳作,随时有触礁或遭风浪而覆船之虞,他们为求自保,嗨袍哥的也不少,而北碚船帮的会首就是崔老爷子。
崔老爷子出身在普通船家,十二岁那年,有次随父母打渔时遇到风暴,渔船在瓢泼大雨中触礁倾覆,全家人尽皆落入滚滚嘉陵江之中,他被过往渔船救起,父母却双双遇难。这对他来说是个转折点,成为孤儿的他从此无人管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棒性格,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浪迹码头跟随一帮杂皮操哥“跑江湖”、“操扁挂”,初时聚赌抽头,坑蒙拐骗,后来抢劫勒赎,无恶不作,还未成年就五毒俱全,成为混迹码头打滚的烂龙。
嘉陵江沿岸码头街市繁华,店铺生意兴隆,历来是袍哥组织昌盛之地。崔老爷子很快就入礼字袍哥当了小老幺。参加袍哥后他如鱼得水,更加心狠手辣,冒险亡命,靠着杀人越货、贩毒走私,到处抢人作恶,逐渐被拥为“大爷”,在北碚码头历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了掌红吃黑,一呼百应的袍哥龙头舵把子。
崔老爷子和其同伙专贩云、贵烟土,一般用洋油桶伪装,外用草捆上,涂满染料,每次几十挑,翻山越岭运到码头,再装船经合川、南充、阆中、苍溪、广元等走私到川陕各地,沿途的袍哥、棒客掩护,又与官府通气,大家都抽头赚钱,生意越做越大,成为北碚一霸。
一般情况下,除船拐子(船老大)外,木船上的驾长(舵手)和烧火(煮饭的伙夫)属坐堂(长年工),一般的桡工、篙工、纤工都是随用随雇(临时工)。昨天,顾宏君从在一艘木船当烧火的地下党员那里了解到,木船的船拐子已经去码头的棕包栈房(船工旅馆)雇了人,他们的船第二天要运山货到万县。于是顾宏君决定由烧火协助林晋松护送电台到万县,交给川东特委交通站。顾宏君通过大双托小双出面,找到船上的船拐子,送上十块大洋,托他捎带一个兄弟伙“到万县进货”。船拐子满口答应,收好大洋后约好清早在码头上船。
那是一艘底窄腹宽的大型货船,尾高耸,头方平,船长似鳅,官仓蓬上开有一小窗,燕尾仓上的蓬低矮,雇有船工40多人。烧火早年为生计所迫,也参加了袍哥帮会,与这艘木船的船拐子同为北碚码头富贵堂的帮中兄弟。他除了采购食品蔬菜煮饭弄莱,平时还要做些下力活,同时也要为帮会打打杂跑跑腿。今天一早,烧火挑了一副箩兜上岸来,先按船拐子吩咐到河街袍哥的公口茶馆里,从崔老爷子手中接过两个油纸包,里面包的是两支军用左轮手枪,准备偷运到万县交给十里铺公口的吕舵爷。烧火小心翼翼地将纸包装进一只箩筐里。出了茶馆,烧火在小树林边顺利的和林晋松接上头,他把藏有电台的箱子装进另一只箩筐,上面盖有几皮叶子莱,然后径直上船去了。林晋松等他走了五六分钟后才转出林子,慢条斯理的向船上走去。
合川码头位于嘉陵江边一片宽阔的河坝,时值冬天枯水季节,江水退出了一大片沙滩,码头江边桅杆林立停着一溜木船,上货下货的船夫脚力们,穿一身补得重重叠叠的长衫,来来往往的忙碌着。沙滩上面有一片稀稀落落的小树林,树林的旁边一坡长长石梯坎直抵嘉陵江边的趸船,沿着高低不平的石梯坎上到坡顶就是河街,开有不少的店铺。棕包栈房的前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黄桷树,棕包栈房的旁边有一栋小房子,是北碚稽查分局安设的水上检查站。平时一般会有几个值班的警卫队员,只要轮船一到,他们便会一哄而出,检查上船下船的乘客,只要有机会就偷鸡摸狗,明抢暗拿,时不时的捞一点油水。
林晋松刚刚下完梯坎走到沙滩上,突然听到一阵阵的口哨声,常十(几十)个身穿灰布棉军服的人,腰间束一条皮带,身上背一支“汉阳造”步枪,从水上检查站的房子里峰拥冲出来,他们乱哄哄地分成几路,唔嘘呐喊(大喊大叫)地命令沙滩上的所有人站着不动,接受检查,并宣布所有船只必须检查后才放行出港。
林晋松停下脚步,放眼望去,见烧火挑着箩兜已经上了船,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庆幸:如果在晚五分钟与烧火同志接头,电台就危险了,好险哪。
船上的船拐子此时却有点惊慌,他暗中向刚刚上船的烧火做了个手势,匆忙走到木船后舱,钻进一片漆黑的舱口,在舱壁上取下一块活络的搁木板,搁木板后面的夹层里有一个不小暗箱。船拐子掏出一把钥匙,慌忙火气的打开了暗箱上的挂锁,吩咐烧火藏好东西记倒上锁,就赶忙到外面去观察动静、应付检查去了。尾随而至的烧火急中生智,他将两包手枪放进暗箱后,又顺便将装有电台的皮箱也一起悄悄的都放进了暗箱,上好锁,放好搁木板。
原来,这个夹层的暗箱是袍哥经常利用木船走私鸦片烟和军火等违禁物品用的,只有船拐子掌握钥匙,往暗箱藏东西历来是由船拐子亲自动手;本来烧火计划将装电台的皮箱藏匿在船上的货物堆里,由于水上检查站的突然袭击,显然来不及,而且也不安全了,只好灵机一动放进了夹层面里的暗箱里。如今一切都乱了套,电台倒是安全的应付了检查,而且路上也是保险多了。问题是到万县下船时,怎样打开暗箱的锁取出皮箱呢?烧火想到这里,脑壳都大了,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几个警察跳上船来,喝了一声:“都别动,检查。”一伙人如狼似虎地一拥而上,根本不理会船拐子双手递上的纸烟,七手八脚的打开舱板,围着船上的货物摸的摸、掏的掏、探的探、翻的翻,又到船舱里翻箱倒柜,还在船舷边用枪托“嘭嘭嘭——”地乱敲,用脚“啪啪啪——”地乱踢,船上顷刻间乱作一团。
水上检查站的几个人在船上折腾到上午9点多钟,林晋松远远的看见他们每个人都收了船拐子的两包纸烟,骂骂咧咧地上其它木船检查去了,这才不紧不慢的上了船。船拐子冲林晋松一拱手招呼一声“林老板久等了”。自己点燃一对蜡烛插在船头的香盆里,引燃一叠黄表纸在空中舞动几下,又杀了一只大公鸡丢在锁福(船板)上,由烧火拿去炖在鼎罐里。
搞规易(完成)了香纸敬神,到亮船(解缆起航)时,船工们放响几挂鞭炮,抓一把大米,撒在整条船上,又吃开船肉:烧火将炖了个八九分熟的大公鸡捞起来,扯成八大块,号工吃鸡头,号子喊得像公鸡打鸣一样高昂;鸡屁股留给驾长,好掌握全船平衡;翅膀分给划桡,奋力在船舷两边划动;鸡腿腿儿让给打桩,求稳当、有力;鸡肠子、鸡爪子派给头纤和纤工,纤绳长长不断,纤工的脚丫子深扎在沙滩上,一步一稳……。然后众人解缆的解缆,掙的撑篙。船拐子扯起了篷,驾长坐在船艄上,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掌着舵。船工们喊着号子奋力摇桨,木船顺流而下,向重庆驶去。
船一开,皮肤粗糙、筋骨硬扎、性格倔强的船工们各就各位,无暇搭理林晋松了。嘉陵江上白帆点点,耳边回荡着拉纤号子声,偶尔有一艘小火轮开过,旁边绑拖着一只木驳船,细长的烟囱浓烟滚滚。
烧火泡了一壶茶,拿出一包瓜子,与林晋松在尾仓里一边喝茶吃瓜子,一边摆龙门阵。烧火小声地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林晋松听了,心中一紧,这个情况打乱了原来的计划。不过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只好等待机会,再想办法。
林晋松喝了一口茶,问了一些船上的情况。烧火说:船拐子是崔老爷子的兄弟伙,在袍哥帮中人缘广,黑白两道朋友也多,江湖习气很重。此人是个酒罐(滥酒),一日三餐都要喝酒,早晨喝咂酒,中年晚上喝白酒。驾长也有靠山,其五姨父是北碚峡防局的一个小头目,在地方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好赌,嗜赌如命。平时经常通宵达旦泡在赌桌上,最近更是身上自带一副骰子,走到哪里赌到哪里。有传闻说,他的那副骰子很神奇,百赌不输,不知是他的运气好还是赌技高。船拐子与驾长两人平时为袍哥走私贩毒,坐地分赃,表面上称兄道弟,皆大欢喜。其实面合心不合,相不卖账,打架角孽(扯皮),经常因为分赃不均而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也时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