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兴逸带着大双,穿过热闹的渝碚路,绕过南街口的汽车站,径直来到城南山脚下的集市。
这是一个很大的坝子,搭有一溜溜的竹棚,分隔出一条条的街道。早市热闹极了,有卖服装编簸箕的,有包皮蛋榨清油的,有扯圈子卖膏药的,有测字算命起卦的,还有剃头匠补鞋匠篾匠,各种小摊摆成了一条条长龙。背背篓卖菜卖肉的游摊,围拦圈起卖鸡鸭捉猪儿的小贩,走街窜尾卖小百货的货郎,真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回涌动,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叶兴逸的联络员小岳就住在集市角落里一间小房里,平时小岳把收来的各种蔬菜、水果和鲜鱼、猪肉等存放在房子里的竹筐或菜篮子里,再用箩兜或背篓分别送到一些事先有约的餐馆和单位食堂销售。叶兴逸远远看见小屋的房门紧闭,显然他已经外出,暂时在这里找不到他了。
叶兴逸他们失望地掉头离开。由于叶兴逸的特殊卧底身份,他与组织的同志一般不来往。在重庆,他只认识一个人,那是两个月前在重庆望龙门,重庆市委负责地下交通工作的副书记,也就是如今正在巡视交通站的特派员向叶兴逸传达组织决定时,他与特派员接过一次头。目前在北碚,他只与顾宏君和小岳单线联系,但顾宏君住在哪里他并不知道,看来敌人秘密戒严的情报一时无法送出。
叶兴逸背着双手慢慢地走着,抿着嘴唇陷入了紧张的思考。他们从集市的当头沿着一溜石梯爬上了堡坎,向左拐了个弯走向河街,迎面就碰到了一路条(跑)过来的小双。
相貌粗犷,身材拽实(结实、块头大)的小双,是和大双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一般人很难辨认清楚。明显不同的,是大双的左手腕在战场上受伤后留下了一个伤疤,但一般不熟悉的人并不知道。
这小双板眼多,胆子大,交际广,是个天棒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当年,由于家庭贫寒,实在养不活双胞胎兄弟,父母见大双忠厚、小双精灵,为了吃上一口饱饭,就将小双送到大山中的庙子里当了一个小和尚。
小双在庙子里调皮捣蛋,并不好好吃斋念经,十来年当和尚的最大收获,是跟着师傅学了一身武艺。据说他的师傅是缙云九宫拳的传人,属于峨眉派武功。
几年前,北碚的袍哥大爷崔老爷子,因早年杀人太多,有一次贩运鸦片途中,被仇家暗算,背上被人捅了一刀,倒在庙子外的山坡上命悬一线。小双偶然路过,见一满身血污的壮汉,倒在草丛中不醒人事。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他就把他背回了庙里,交给师傅救治,无意中救了崔老爷子的命。
崔老爷子伤好后,对小双的师傅投桃报李,给庙子捐了一大笔钱。也对小双心怀感激,又见他心眼活,嘴巴甜,就带小双参加了袍哥。从此,小双就还俗跟着崔老爷子操社会,跑江湖。崔老爷子后来成了袍哥舵把子,就安排小双当了帮中的小老么,在码头打杂、赌场上洗牌、公馆里头烧火盆,专给帮会跑腿办杂事。
小双虽然是个劣根未净的冥顽之辈,经常打群架,哈千翻(淘气顽劣),出风头,但本质并不坏,既不打砸抢,也不抽鸦片,从不干坑蒙拐骗的坏事。他的江湖习气很重,行侠仗义,对人耿直。一般袍哥的帮中人一律称兄道弟。小双对哥哥大双从来是言听计从,对哥哥的救命恩人更是心怀敬重,也以“哥”相称。
“叶哥,哥,上街执勤唢?”小双停下脚步,热情地招呼他们,脸上满是热汗。
“小双,干啥呢?汗爬水流(很热、汗多)的。” 叶兴逸笑着说。
“叶哥,我到市场去买酒。前几天有一批从云南过来的鸦片烟走拢了,明天崔大爷要大摆筵席,给兄弟伙发光洋。”
“叫你少参与走私贩毒的勾当,不义之财不准要哈,听到没得。”大双埋怨小双道。
“我晓得,哥。”小双低声喃喃地说:“那些脏活我不干,我只是跑跑腿,得点跑路费。”说完,向他们挥挥手,又条(跑)走了。
“袍哥的鸦片生意兴隆得很,害人不浅哪。” 叶兴逸感慨地说。
“是噻,冯局长还还不是和袍哥的崔老爷子暗中合谋,一起分成,当官的太黑暗了。” 大双不满地回答。
“冯局长参与贩运鸦片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叶兴逸叹到。他一到北碚分局,就听人说:杨森与军统、袍哥沆瀣一气,一直在合伙做走私军火和贩运鸦片生意,军统的代理人是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处长,袍哥的代理人是袍哥舵把子崔老爷子。杨森的代理人就是冯国哲。这个情况,他已经向组织作过汇报。
大双愤愤不平地说:“原来我也搞不弄懂(没弄清楚)。上个星期大搜查,我和几个人去搜查了北温泉公园南门外面山坡上那座早已废弃了的山神庙,回来后被冯局长狠狠日噘(臭骂)了一顿,说以后不准我们去那个地方。”
“为啥子?那座庙子有啥板眼吗?”
“你不晓得,那座小破庙因缺乏修葺和人气,越发的破旧和清冷,早已香火寥寥。两年前一个雷雨天,因暴雨冲刷而坍塌了一角,就更没人去了。警卫队的贺麻子事后悄悄告诉我,破庙所在地是原始森林边缘的古驿道旁,正好是处在他们走私鸦片的线路上,袍哥的人就把它作为了一个据点。如果从缙云山过来的鸦片白天到的,袍哥贩毒的人就破庙里休息,等到天黑再进城。”
“哦,有这种事?但破庙里四处漏风,这天寒地冻的,呆得住人吗?”
“那些崽儿在破庙里放了很多的烂谷草,他们在谷草上铺上破麻布,围在一起喝酒、睡觉、赌钱。”
叶兴逸听了也没有说话。两人到码头上巡查去了。
开完会后,乌志蒙身穿一件皮夹克,腰间别一把左轮手枪,带几个情报科手下,驾驶吉普车来到缙云山下的云封镇。
云封是个处在层峦叠嶂的大山中的一个小镇,距北碚十来公里。镇子旁边环绕着一条碧绿的小河,河水缓缓流动,水波不兴。镇子北面1公里外的河上有一座三孔大石桥,桥墩坚实,桥面宽阔,重庆至合川的公路由南向北从镇中穿过。稽查分局在大石桥的桥头设有一个检查站,严密监视过往车辆和行人。
那天恰逢云封镇的赶场天,加上临近年关,四周乡下来赶场购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这条弯曲狭窄的碎石公路,又是小镇通往外界的主要通道,来往的人车陆陆续续都要在此通过,那些挑箩筐的,背背篓的,提菜篮子赶场的各路贩子,排成了长长的队伍等待检查,打骂声、埋怨声、扯皮声乌喧喧的乱成一团。
乌志蒙带人在桥头公路上的检查站对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盘查。这群一凶二恶的兵匪,对不耐其烦骚扰民众的男女老幼,连夺带抢、连打带骂,祸害了一个上午,没有发现什么情况。直到下午2点多钟,过往的乡民才渐渐少了一些,乌志蒙也感觉肚子饿得慌,便安排人分批去吃饭。
接近4点钟,几个吃饭的特务陆陆续续回来了,乌志蒙就带着一个外号“钉耙”的手下人,回到镇子的街上去吃饭。
北碚的云封镇扼守北合公路的要冲,周边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镇上,公路的两边既有青砖乌瓦小楼房的旅馆饭店,几条背街偏巷里也有不少东倒西歪的鸡毛店,供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打尖歇脚。小镇的河滩上有一个热闹的集市。背后的山坡上,还有一些零零落落的茅草房掩没在绿树中。
镇子西头一个岔路里,有一栋竹木结构的两层小楼,斜斜的屋顶黑黢黢的,灰黄的墙面斑驳陆离,临街的门媚上挂着一块店牌,上书“云封客栈”四个大字。店门两边的门框上有副对联,左为“鸡鸣早看天”,右是“未晚先投宿”。小店经营的河水豆花经济实惠,还兼卖“帽儿头”佐肥肠碗豆汤、烧白和凉伴菜。由于店堂不大,炉灶就砌在店门口,土灶上有一口点豆花的大铁锅。
这云封客栈为旧时重庆常见的前店后宅布局,小楼的底层夹出了一半作为店堂,摆了几张四方桌,每张桌子围着一圈长木凳,桌上的土碗大都有小缺口。底层的另一半则修有一排统铺,统铺的客人多为贩夫走卒。楼上有几间客房,一般为过往的小商人投宿。小楼的后面另建有几间草房,并用竹篱围成了一个小院。客栈的老板一家就住在草房里。
乌志蒙原来在合川稽查分局当差,到北碚分局只有几个月,还很少到云封镇来,偶尔来一次也只是在桥头的检查站转一圈就走了。北碚稽查分局的检查站离云封镇步行大约有10分钟的路程,乌志蒙两人就开着吉普车过来,他们把车停在镇口的一棵大树下,下车沿街找吃饭的地方。
没走几步,乌志蒙就注意到了“云封客栈”。虽然这家店不当道,但“帽儿头”佐肥肠碗豆汤的香味扑鼻,他带着钉耙,一前一后跨进了客栈。
由于不到吃饭时间,云封客栈临街的店堂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在喝酒谈天。两人寻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来,点了一桌菜,勾了一斤白酒。很快,酒和菜便摆上了桌,钉耙拎起酒瓶往碗里筛满了酒,两人埋头吃喝起来。
云封客栈的老板姓潘,大约六十开外年纪,胖乎乎圆脸上油光光的,小眼睛闪现着狡黠的亮光。他身材矮小,躬腰驼背佝偻着腰,远看象一个肉球,周围团转(附近)的人都称呼他“潘驼背”。此时,潘驼背头戴瓜皮帽,身穿阴丹蓝布长棉袍,脚上穿一双平底圆口布鞋,正在柜台里闲坐,不时对进店的客人招呼生意。
在这个过了吃少午(午饭)、吃晚饭又嫌早的时间,一般来说生意都比较清淡。潘驼背招呼了乌志蒙和钉耙两人,又无所事事地打起了瞌睡,听到什么响动,便抬头打量一下四周。也就在他抬头之际,就远远看到一个小贩打扮,头缠白毛巾,粗壮的肩膀上挎了一个布包袱的人,向云封客栈的大门匆匆走来。潘驼背连忙打起精神,笑嘻嘻地起身迎客。
来人低着头躲躲闪闪的走进店堂,急促地说:“老板,住店。”
潘驼背见生意来了,大声招呼:“好,楼上还有空房,住几天?”
来人小声说“一天”。
潘驼背感觉这个客人神态有点特别,他吩咐店小二引客人上楼,不免多瞄了他两眼。只见来人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跟着很快消失在光线昏暗的楼梯的拐弯处。
来人正是北碚交通站的交通员小岳。本来他是路过云封镇要到合川去的,但他发现大石桥桥头的检查站对所有行人盘查搜身,考虑到身上带的东西经不起检查,就这样闯关有点冒险,只好又返回云封镇另想办法。
那知刚刚返回云封镇,就遇到迎面开来了一辆国民党军车,在街边停下,一队带枪的国民党士兵,一个一个的往车下跳。
小岳不想惹麻烦,他赶快回避,慌不择路地拐进了街边的岔马路,抬头就看到了“云封客栈”的招牌。考虑到在大街上行走太危险,于是临时决定先在客栈里开房躲避一下,等天黑后再见机行事,找机会混过检查站。由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街上的国民党士兵身上,才忽略了店内存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