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兴逸在红蜻蜓租车行二楼办公室的窗口看见熊三妹手提“冠生园”糕点盒一出现在街上,立即就判明了她的身份。因为两个月前叶兴逸与特派员在重庆望龙门接头时,他就是提着“冠生园”商标的糕点盒去见特派员的。叶兴逸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这个女同志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东张西望地越走越近。
好在站在窗边观察外面情况的冯国哲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农妇装扮的人,因为她实在太普通了。起码此时街道上与这个女同志相同或相似装扮的中年农妇,不少于十个。这些农妇各忙各的事,与整个街景融为了一体。
叶兴逸手里端一杯茶慢慢的喝,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办法还没有“转”出来,熊三妹已经进了店堂,不由得浑身冷汗直冒,那颗心“噗噗”乱跳: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落入敌人的陷阱吗?他不禁心急如焚。
过了好一会儿,叶兴逸还在冥思苦想。眼看悲剧就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可叶兴逸依然黔驴技穷。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叶兴逸快要绝望的时候,忽听见刚才租好车出去不久的那对年轻夫妇,在楼下的店门外又吵又闹起来。很快,年轻夫妇与一个穿黄马甲的中年黄包车夫拉拉扯扯的吵进了店面。只听其中的年轻崽儿指责中年黄包车夫喝了酒,说他路都走不稳还拉车,结果一出街口转弯时就把车拉翻了,把太太的手压伤了。年轻崽儿大呼小叫要找掌柜“拿话来说”,并拉着黄包车夫要上楼。
一个化装成店员的情报科队员立即拦在楼梯口,不让他们上楼。年轻夫妇与拦他的人论理,要求租车行赔“汤药钱”。化装的店员哪里搞得伸抖啷个解决这类纠纷,只是一味的推诿,结果那个满面通红的黄包车夫在他们吵架时趁机跑了出去。年轻崽儿不依教(不服气)了,把矛头转向了拦他的情报科队员,两人从吵架发展到你拉我一下,我推你一掌,竟在店堂里打闹起来。
叶兴逸听得真切,他眼睛一亮,对守在窗边的冯国哲说:“嘞个崽儿好讨嫌。局长,愣个闹下去要坏大事哟。”
冯国哲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皱着眉头冒火连天地说:“那里来的杂皮(混混)在这节骨眼上闹事。还有20分钟就9点了,叶科长,你下去制止他们。”又掉头对乌志蒙说:“如果那个崽儿不听招呼,你带人下去把他抓起来,不能让他搅乱了老子的剿匪计划。”
叶兴逸立即冲下楼,见打闹的两人正你“龟儿”,我“老子”的对噘,间或也你来一拳,我去一脚的对打,但噘得多打得少,主要还是文斗为主武斗为辅。叶兴逸不但不制止,反而假装劝架,冷不防从背后抱住了年轻崽儿。
年轻崽儿吓了一跳,以为叶兴逸出手要收拾他,自然又蹦又跳急于摆脱,扳(挣扎)得嘿门凶,这正中了叶兴逸的意。他似乎站立不稳,朝钉耙的办公桌一步一步退过去。估计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他悄悄抬高右腿,狠狠用力踩了对方一脚,再把他往钉耙的办公桌一推,那个崽儿就扑倒在钉耙的办公桌上;叶兴逸自己顺势一扑爬(摔倒)也倒在地上,抱着脚杆“唉哟唉哟”直叫唤,一付脚杆遭摔痛了的样儿。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破绽,外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刁住(故意)的。
那个年轻崽儿被叶兴逸那一脚踩得疼痛难忍,顿时怒火攻心。他从办公桌上爬起来时,正好与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钉耙面对面对峙。
钉耙始终记倒自己任务在身,本打算起身退到一边,避开与人打架斗殴的。可那个年轻崽儿已经乱了章法,随便抓住一个租车行的人就作为发泄的对象。他见钉耙想躲避,不管三七二一就一头撞了上去,由于用力太猛,把办公桌都撞翻了。
钉耙避让不及,被对方的脑壳狠狠撞在了鼻梁上,痛得眼冒金眼,金丝眼镜被撞打飞了,鼻血也被撞出来了。钉耙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去掏手枪,转念一想把枪亮出来倒是马上可以扭转局面,但暴露了身份似乎不妥,就又把手缩了回来。也就这么一犹豫,那个崽儿又狠狠地惨了他一耳屎,这下就把钉耙彻底的惹火了。钉耙平时只有欺负别人的份,那里吃过这种亏,他终于忍无可忍出手反击,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打架的主角。
钉耙绕过倒在地上的办公桌椅,对着年轻崽儿几锭子(拳头)挥过去,准确地打在对方的脸上,只见年轻崽儿四颗门牙都遭打落了两颗,牙巴血流了一脸。其实钉耙在平时的格斗训练中成绩很一般,但欺负一个平头百姓还是绰绰有余。钉耙揉了揉被撞歪鼻梁,抹了一把长流不止的鼻血,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和对方扯平了。他就准备退下去,先去止住鼻血。
重庆崽儿普遍干躁(脾气暴躁)。管它打得赢打不赢打了再说,输钱输米绝不输面子。那个崽儿觉得在自己的堂客面前牙巴遭别个打缺了,此仇不报以后还怎么混?他一把推开一个上前拦他的情报科队员,又扑向钉耙一阵乱打乱踢、乱抓乱扯。
钉耙的脸上瞬间又挨了好几锭子,最痛的是再次被击中的鼻梁。钻心的疼痛使他彻底的失去了理智,转身一个飞腿揣到那个崽儿的腰杆上,把对方踢到门口的柜台上,柜台里面那个小丫头吓得连连尖叫,连滚带爬的逃到一边去了。钉耙乘胜追击,猛扑上去伸手卡住年轻崽儿的颈子,左一锭子右一锭子,拳拳都打在对方的面门上,很快就把那娃揍得鼻青脸肿,没有了还手的能力。
显然,经过格斗训练的钉耙技高一筹,在打斗中明显占了上风,大家都看出来,他打赢了,事态即将平息。不过,他头上的假发也在打斗中被扯落到地上,额头上化装用的颜料划拉着七零八落,假胡子不伦不类地挂在下巴上直晃荡,令钉耙狼狈不堪,原形毕露。
见此情境,坐在钉耙对面等他解纽扣证明身份的熊三妹大惊失色。她是个内行,看一眼便猛然醒悟:原来眼前这个“表叔”是个张冠李戴的假货。自从昨天敌人出手后,自己一直在幕后,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与敌人交手过招,但在昨天和今天的较量中,已经让对手两次领教了令人叫绝的化装术。没想到敌人也与她不谋而合,在自己这个经过戏班身怀化装易容祖传秘笈的专业师傅调教出来的高手面前班门弄斧,他们维妙维肖的化装术还差点蒙混过关,这勾勒出对手狡黯到何等程度。显然,这里已经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明显已属险地,绝对不能久留,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熊三妹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啥,当务之急是三十六计变一计:走。她稳了稳神,提着蓝色布包和糕点盒站了起来,打算赶快从大门口溜出去向市区方向逃离,以便让林晋松看到后,好带着怀表尽快逃走。
熊三妹刚向大门迈出两步,猛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娇叱,原来是打架那个年轻崽儿的堂客大叫一声跳了出来,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重庆妹崽更干躁,嘴巴嘐(嘴巴不饶人)手也臊(爱动手),一语不合就动手也是常态。那个妹崽以为是车夫醉酒使自己受了伤,要求赔偿合情合理,嘞些奸商不但不讲理居然还动手打人,自己的男人还吃了恁个大的亏,哥可忍妹不可忍,便突然冲到钉耙的身后,上来就是几个粉拳,打在了钉耙的后脑勺上。由于事发太突然,把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两个情报科队员立即上前帮忙,想制止年轻妹儿,把她拖开。
再说钉耙,本来几个粉拳打在脑壳上痛倒是不大痛,但这个脸丢不起呀。钉耙只好回身又来对付年轻妹崽。刚扭过脸,妹崽的一口浓痰又吐到了自己的眼睛上,钉耙下意识地松开了卡在年轻崽儿颈子上的手。
本来已经招架不住的年轻崽儿缓过劲来,再次对着钉耙一阵拳打脚踢。众人看到事态再起,便纷纷上前帮忙。
这样一来,在柜台那里就形成了混战,大家越打越凶,正好堵住了大门口,场面越发混乱不堪,店堂里一片狼藉,熊三妹一时半会绕不过去。她心里已经十分清楚,现场的这些人中,很多都是化装的特务。众目睽睽之下,牯倒(强行)挤出去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一旦敌人盯上自己,那麻烦就大了。她只得强行收住自己的脚步,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他们分出胜负。
一直抱着脚杆坐在地上,“唉哟唉哟”假装呻唤的叶兴逸见状,从地上一跃而起,装着要上去帮钉耙的忙的样子,扑到熊三妹的跟前,凶神恶煞地怒吼一声:“哈婆娘,爬开点。莫要碍手碍脚的。”然后对准大门的方向猛推了熊三妹一把。
换了另外一个人推熊三妹,那是很容易引人怀疑的。但现场指挥之一的叶兴逸嫌她碍事而推她一把,却显得是那样的自然。加上围在门外假装看闹热,实际随时准备动手抓人的那些人,都是叶兴逸侦缉科的手下。那些人一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店堂里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嘞个赖在里面看稀奇的“哈婆娘”,是被自己的科长“赶出来”的,所以,大家都不自觉的执行了科长让她“爬开点”的“指示”,没有任何人怀疑她,也没有人阻止她离开,更没有人跟踪她。
熊三妹顺势借力几步硬挤到门边。她还是没有躲开打架的人中不知是谁挥出的重拳,盐瓢骨(肩胛骨)重重的挨了一锭子,她歪了歪身子差点被打倒。熊三妹赶紧扶住门框,强忍着盐瓢骨钻心的疼痛,趁一片混乱之机悄悄溜出店面,使劲挤出围在大门外看闹热的人堆,直就朝市区方向快步离去,向林晋松发出了警报。
熊三妹心中“怦怦”直跳,敌人显然掌握了线索,有充足的时间布置阴谋,合川城肯定到处都不安全,她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目前唯一的念头,就是先离红蜻蜓租车行越远越好。她迈开大步走了一阵,看见马路的坎脚下一片竹林边有一口堰塘,有一个农妇在洗衣服。她四处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有人盯梢,这才放慢了脚步,来到堰塘边。
熊三妹取下头上的碎花头巾,迅速洗去了脸上的化妆,又将头巾揉成一团丢弃在草丛里,然后略整衣冠,稳了稳神,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徘徊起来。
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她来到合川川盐银行的门口。这时街上的行人很多,熊三妹正在考虑怎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听到有人在招呼她:“熊小姐,到哪里去呀?”
熊三妹抬头一看,招呼她的是刚从银行里出来的一个花甲年龄的大胖子,他是在重庆做煤炭生意的禇老板,经常到北碚的天府煤矿洽商业务,是一个川戏迷,与熊三妹熟识。
熊三妹扬了扬手里提的冠生园糕点盒,笑答:“禇老板。我昨天来合川吃同事的喜酒,现在要到重庆去走人户。”
禇老板指了指停在公路边的一辆小汽车,热情地说:“我刚到银行办了一批货的汇票,正好要回重庆去。一起走吧。”
熊三妹感到盐瓢骨似乎肿胀起来,手臂稍稍摆动就痛得不行。她略一思索:虽然伤得不重,可眼下带伤赶路还是不太方便,加之为了赶快离开合川,也顾不得在熟识的人面前暴露行踪了,就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