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此时在云封客栈吃饭的乌志蒙,象一只狡猾的狐狸,在破获地下党北路交通线的几个月后,再次嗅到了地下党重建的交通线的蛛丝马迹。
乌志蒙耸着肩膀、缩着脖子、低着脑壳、侧着脸巴、翻着白眼,阴冷的目光斜乜着前面,这是他动脑筋时的特征。
不对——不对——不对——
他疑窦丛生,在心里盘算开了:给稽查分局送菜的那个菜贩,在刚刚实行秘密戒严的敏感时期,偏偏出现在北碚至合川的交通要冲这个敏感的地点,这很反常哦,必须探个究竟。凭着职业的敏感,他知道不能鲁莽行事,免得节外生枝。
于是,等菜贩一上楼,乌志蒙伸出右手食指向钉耙勾了勾,两棵脑袋瓜子凑到一起。
乌志蒙小声说:“刚刚上楼的嘞个住店人十分可疑,不能放走了,必须立即抓捕。”
钉耙莫名其妙地说:“是不是哦,我啷个没有看出来?”
乌志蒙轻蔑地说:“多跟老子学点。等你都看得出来了,你娃逗(就)可以当科长了。”
钉耙急忙抱拳晃了两晃,巴结道:“乌科长多多栽培哦。”接着又说:“不知那个崽儿身上带家伙(武器)没得?要不我在这里盯住他,科长马上到检查站喊几个兄弟过来帮忙。”
乌志蒙说:“带没带家伙都有可能。但回去喊人来不及了,机会稍纵即逝。”
钉耙扫了一眼早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乌志蒙,有点担心地说:“如果带有家伙,耍哈(等会)动起手来,我们两个不一定对付得了哦。”
乌志蒙眼珠一转,鬼点子烂主意就冒了出来。他胸有成竹地说:“不要紧,可以胁迫店家帮助我们麻痹他,等他毫无防备时动手,基本可以稳操胜券。”
钉耙一听不以为然,他哀声叹气地提醒道:“如今嘞些刁民,处处和政府作对,不会听我们的。科长搞忘啦,我们不是经常遇到不但不帮忙,甚至暗中捣鬼,走漏风声的人吗?”
乌志蒙奸笑一声:“哼哼,我有办法让那个老板凳乖乖就范。”
钉耙一脸茫然的盯着乌志蒙。乌志蒙也不明说,只是向他歪歪嘴。于是,两人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趾高气扬地来到柜台前。
坐在柜台里的潘驼背抬起头来,脸上马上浮现生意人惯常的假笑,客客气气地问:“客官有何吩咐?”
乌志蒙靠在柜台上,两眼朝天,双手抱在胸前,一支脚象发鸡爪疯一样不停的抖动。他要潘驼背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潘驼背奇怪地望了两人一眼,不解地问:“白资八资(没来由)的,有话嘞儿(这里)不能说吗?”
“啪”。乌志蒙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用脚跐(脚踩着前后摩擦的动作)了两哈(两下),冷冷地说:“不要问愣个多,老子最泼烦(讨厌)不听招呼的人。”
潘驼背见此人吊儿郎当,口出狂言,马上转换态度,诚惶诚恐说可以到他的帐房说,也可以到楼上开间客房,“不收房钱”。
乌志蒙斜着目光,四下扫了扫这栋竹木结构的小楼房,担心蔑笆墙不隔音,稍不留意就会打草惊蛇。他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几下,又指了指小楼后面的草房。潘驼背不明就里,忙问啥意思?话未出口,突然发现乌志蒙眼睛一翻,目露凶光,不觉吓得一哆嗦,知道眼前嘞个崽儿惹球不起,只好乖乖地引两人来到小楼后面的一间柴房。
乌志蒙对钉耙耳语了几句,钉耙又返回到店堂里,坐在正对楼梯的一张桌子上,两眼紧紧地盯着楼上小岳所住的客房。
乌志蒙一进柴房,返手把门关上,转身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潘驼背见他关门,心中更加奇怪。房屋不大,只有一条凳子,他又不敢坐,只好站在乌志蒙面前摘帽致礼,点头哈腰地问声先生有何见教。
乌志蒙也不搭白,他端坐在凳子上,跷起二郎腿,用一双贼眼凶悍地盯着潘驼背布满皱纹胖脸,足足盯了半分钟之久,直盯得潘驼背心惊肉跳,双腿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颤颤,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乌志蒙见潘驼背的小眼睛闪闪烁烁地躲避自己不可一世的目光,觉得自己给他一个下马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先从鼻孔里沉重地发出几声让人浑身发冷的奸笑,然后慢腾腾地开了腔:“店家,怎么称呼?”
潘驼背满脸堆起虚假的笑容,“老夫姓潘”。
乌志蒙突然恶狠狠地说:“潘老板,我怀疑你是个共党。”
潘驼背顿时变了脸色,他莫名其妙地问:“客官,啥子来头哦?”
“老子是卫戍司令部稽查处的特工”。乌志蒙用两个指头夹出一本浅灰布面封皮的派司递到潘驼背面前晃了晃,又迅速收进了衣袋里。
潘驼背搞清了来人是稽查处特工,宛如突然炸响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他的心都要跳出喉咙口啦。本来这个客人恶毒的目光已经令他仿佛挨了一个耳巴子有点晕头转向,续而听说怀疑他是共党时,好似胸膛遭打了一拳让他脚耙手软,当最后对方猛地亮出稽查处的铁招牌,无疑像脑壳上遭敲了一闷棍似的差点晕了过去。如此连连重创,恐怕多少循规蹈矩的普通人早该瘫做一团了。
在当时的重庆,一般的老百姓哪个不是像避瘟神一样避免和特务打交道?潘驼背见场合不对,赶紧强打精神赔着笑脸,不停地合手作揖,语无伦次地叫起屈来。
“客官……嗯嗯……长官,老夫是本分的……生意人,啥子共党……从何说起哟。老夫向来胆子小,请你莫开玩笑。嘿嘿……莫开玩笑。”
“哪个给你龟儿开玩笑?”乌志蒙冷笑道:“刚才本人明明看见有个人和你鬼眉日眼(鬼头鬼脑)在接头。老实说,是不是打算天黑帮共党混过检查站关卡?”
潘驼背一听这话,仿佛心窝被揣了一脚,胖脸上虚汗直冒。他猛然间意识到:遭了,麻烦来了。于是潘驼背捶胸跺脚地辩白起来:“老夫向来守法经营,对每一个客人都是笑脸相迎。如果硬要把接客称为接头的话,那老夫天天都在接头,和三教九流都接头。”
“没想到你还敢跟政府官员油嘴滑舌的哈。好,就算你否认是接头,但如今是政府戒严时期,你明知故犯,收容嫌疑人员,该当何罪?”
“嘞个……嘞个……”潘驼背顿时语塞,心中暗暗叫苦。他久经世故,何等聪明:是说不得我也觉得刚才住店那个人怪遭遭(奇怪)的,莫非真的是个共党吗?惨了惨了。
乌志蒙狠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开始步步紧逼:“你过去见过那人吗?平时来住过店没有?”
潘驼背双手乱摇:“没有,没有。”
乌志蒙鼻子一哼:“真的?”
潘驼背赌咒发誓:“真的,哪个舅子才哄你。”
乌志蒙对潘驼背这类小人物的人性弱点早就窥察得一清二楚,他眼见火候已到,便按照惯常的套路开始了精彩的表演。
“我相信你和共党没有关系,是个正经八百的生意人。”
潘驼背松了一口气:“是噻,长官真是火眼金睛。”然后又讨好地说:“长官辛苦,今天两位长官的嘞桌饭钱由老夫开了。”
乌志蒙脸色一变:“但此人有重大嫌疑,我们将马上拘捕。共党那些家伙如惊弓之鸟,个个滑如泥鳅。所以有个事需要你出力,千万不能引起他的怀疑和防备,谨防他借机逃窜或毁灭犯罪证据。”
潘驼背又紧张起来:“帮啥子忙哦?老夫一个平头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无能为力哟,长官另请高明好不好?”
乌志蒙又把香烟递到嘴上巴了几口,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慢悠悠地说:“这个事非你另属。不过潘老板莫紧张,又不要你花钱花米,只要你想办法骗开房门就得行了,其它一切由我们解决。”
潘驼背心里骂开了:爬你妈的,缺德事喊老子做,这不是逼良为娼吗?但他嘴巴上可不敢骂,只好苦苦恳求:“小本经营,经不起折腾。你们要抓人不要在小店抓要不要得(行不行)?我可以想办法把他赶出去,他一出门你们随便啷个整(怎么做)都可以。”
乌志蒙眼睛一瞪,威胁道:“说得好听,赶他走?看不出你嘞个老屁眼虫东西还多也。你究竟想干啥子?趁赶他走通风报信吗?”
潘驼背听他说得核人巴沙(很吓人)的,赶紧脸色卡白地辩解道:“长官真喜欢开玩笑,我敢吗?”
乌志蒙蹭地跳起来,手掌使劲往墙壁上一拍,怒骂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跟我耍手腕,讲价钱,不就是为那个共党拖延时间让他逃跑吗?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当成共党同伙一起抓回局里,不把你一身老骨头抖松活,你还以为政府剿匪是耍儿戏哈。”
这翻话把潘驼背骇得面无人色。遇球得倒哦,哪个不晓得那稽查局是个火坑,进去了很难出来,就是能出来,至少也得脱层皮。他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的真实意图。唉,要自己当帮凶害人真是太痛苦了,但这个恶棍苦苦相逼,脱不了身呀。只好垂头丧气的说:“愿听长官吩咐。”
乌志蒙见潘驼背这个老江湖终于被制服,答应为虎作伥了,竟得意忘形的偷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