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哈哈”一笑,说了一声“够朋友”。接着,他作了自我介绍:“兄弟我是重庆黄沙溪公口礼字堂三排黄三哥。不知兄弟啷个(怎么)称呼?在哪里发财?”
尤科长说:“在下姓尤,在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北碚分局当差。”
大个子双手抱拳拱一拱:“久仰久仰。”又笑问:“尤兄,晓得北碚码头富贵堂的舵把子崔大爷吗?”
尤科长见对方是帮会中人,又提到北碚崔舵爷,不免心中诧异。他过去嗨(参加)过袍哥,晓得袍哥大爷有两种:一种是有点声望也有点人缘但不顶事闲大爷,没多少份量;一种是掌旗大爷,一个公口只有一个,那才是真正管事的。北碚码头富贵堂是北碚袍哥最大的公口,这崔大爷在当地更是响当当的角色,向来一言九鼎,还不止北碚,哪怕在合川县,江北县都说得起话,那是尽人皆知的。尤科长笑道:“在北碚,崔大爷谁不晓得呀。”
大个子话锋一转:“尤兄这趟差事运货回北碚?”
尤科长点点头:“正是。”
大个子说:“是这样的:这不,马上要过年了,每年腊月都要办‘团年会’,在会期中抽大烟(鸦片)是必备的节目,我们黄沙溪公口礼字堂舵把子韦大爷,给崔大爷备了一点大烟作年礼。看得出尤兄是个老公事,我也不瞒你,你刚才乘座的那辆军车,又不是第一回给我们拉货了,往年的过路费40块大洋,是由贵局冯局长和青木关警察局的局长平分的。我把事情摊开来:今天这批货,搭你的军车到北碚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青木关检查站不检查你们军车,按老规矩这40块钱就由老兄你们车上的几个人分了,兄弟我也图个撇脱(简单),免得东跑西颠到处求人。假如你过不了青木关,袍哥人家,义字为本,那还是老规矩,分一半给他们。”
尤科长开先还想推辞,他猛然想起去年过春节前,有一回打麻将,冯国哲顺手赏了木美和自己每人十块大洋,现在看来应该就是黄沙溪公口韦大爷孝敬的买路钱了。真是汽笛一响,黄金万两;车轮一转,油水不断。冯局长守着这条黄金线路,把着水陆两个检查站,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发了多少不义之财哟。想想自己平时估吃霸赊,连骗带抢,费尽扒力的搞点小钱,当官的来钱却如此容易。尤科长有点动心了:干脆莫忙拒绝,不妨听嘞个崽儿把话说完。
大个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明白后,从袋里摸出十块白花花的大洋,放在尤科长面前,继续说:“这十块大洋算预付款。今晚11点,将有两个穿蓝色中式盘扣棉袄,头缠白毛巾,白毛巾的正中有一砣大拇指大小的黑色标志的小伙子,在北碚南门外那棵大黄桷树下等你们,交货后当场兑现另外三十块大洋。”
尤科长顿时旷了(惊呆了),嘞么简单,搭个巴壁(顺便)顺风车而已,40块大洋就揣进了腰包,他张开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想起那个乌棒太刮毒(狠毒),平时处处占强(蛮横),自从抢了自己情报科长的肥缺,老子现在的收入差了一大截,如今顺水推舟搞点钱,那还能让他龟儿捡摸和(便宜)分大洋哟,对头,我各人稳起阴倒(不让别人知道)整,照常搁得平(摆平),该吃的独食豁子(白痴)才不吃。
大个子风尤科长不出声,就说:“老兄如果为难,就算兄弟没说,我另找别人帮忙。”说完,伸手要把餐桌上的十块大洋拿回去。
尤科长嘴里喊了声:“慢”,伸手一把按住大个子的手,他见钱眼红,见财心动,这笔生意已经板上钉钉做定了,但有个问题他要说清楚,他顺着大个子的话头说:“黄三哥这个忙兄弟帮定了。不过,兄弟今夜奉冯局长的命令,执行一项重要任务,有些事要商量商量,东西我给你按时送到,过路费也由我们之间一手了结,与其它人无关,你看如何?”
大个子耿直地说:“好说好说,就按尤兄的主意办,绝不牵涉他人。”
正在这时,两客喷喷香的牛排端了上来,大个子说:“请,吃了再说。”
尤科长也不客气,把十块大洋朝口袋里一放,拿起刀叉就架事(开始)切牛排,他边吃边想,叶科长人随和,好说话。但对乌棒要小心,等哈儿(等会儿)不能当着乌棒的面装车,免得他阻止担搁了生意;但装好车以后又要让他发现,否则在北碚下车时他要装怪(设置障碍)就麻烦了,不如在重庆的时候随在(随便)编些来说(编造谎言),比如说个是上级长官带的东西,迟怕(恐怕)乌棒没得楞个大的胆子说三道四哟。至于回到北碚分局,冯局长那里就说意外碰到重庆黄沙溪公口韦舵把子,顺便带点货物到北碚,再交出20块大洋。反正他年年都在做,哪怕遭一顿日噘也无所谓,反正剩下的20块,他和木美每人还可分到10块大洋,无论啷个算都划得来。
尤科长打好了主意,几架钳(几下)吃完了自己盘中的牛排,看了看餐厅墙壁上的挂钟说:“这样吧,7点三刻,你把货物拉到沧白路口来装车。兄弟公务在身,少陪了。”说着,抹抹嘴脣,起身准备走了。
大个子手捻佛珠,满脸堆笑,也立起身来说:“一言为定,回头见。”
尤科长来到沧白路口停在岔路里一棵大树下的军车旁,还不到7点钟。他接过乌志蒙递给他的车厢钥匙,坐进了驾驶室。乌志蒙和叶兴逸两个就下车去吃晚饭。
叶兴逸偷偷从尤科长的脸色观察,看出一切正在按计划顺利进行,只要找个机会再让乌志蒙与尤科长打打架角角孽(扯皮),就大功告成了。他稳住心神,慢吞吞的走了几步,拉了拉乌志蒙的衣袖,说:“那边有家米粉店,将就(凑合)吃碗羊肉粉好早点赶路。”但乌志蒙不干,说:“叶科长莫夹省(吝啬),难得到重庆来一趟,啷个都要吃顿火锅噻。”
叶兴逸假装顺从。两人就从临江门往上走,沿街找火锅馆吃火锅去了。
尤科长坐在军车的驾驶室里,呆呆地望着嘉陵江岸边重庆城的繁华商业区:电灯、汽灯、油灯、电石灯把街道照得金黄一片,大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来攘往。商店戏院灯火辉煌,酒吧妓院生意兴隆,夜总会传出软绵绵的靡靡之音,天空中弥漫着纸醉金迷的辉煌与阴暗。在拥挤的人群里,耀武扬威的军警横冲直撞;雍容华贵的贵妇嗲声连连;缩头缠尾的小贩满街乱窜;花枝招展的妓女街头拉客。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夜的帷幕笼罩着这个城市的畸型繁荣。
7点三刻,大个子准时坐一辆黄包车来到军车旁边。大个子和黄包车夫两人从黄包车上抬下一个竹筐,里面也是装的广柑。尤科长用钥匙打开车厢门,他们两人将竹筐抬上了车厢。
尤科长伸手要关门,大个子说“等一等”。他扒开竹筐面上的广柑,给尤科长看了藏在下面的一个大袋子,说那就是鸦片。大个子把大袋子藏在竹筐的广柑下面,指着竹筐边缘贴有的一张撕掉一半的钞票说:“尤兄,北碚的兄弟伙要凭撕开的另一半钞票合上才能取货哈。另外,我给你写一张欠条,尤兄在北碚交货后,凭欠条向取货的兄弟伙收取另外三十块大洋的运费。”
尤科长想想确有道理,双方没有凭证容易出错。大个子一支手拿出一个手电筒,另一支摸出钢笔和一张纸。尤科长从挎包里拿出黄主任带给胡师长的那个档案袋,递给大个子垫在纸的下面,接过手电筒给他照亮。
大个子就着手电筒昏暗的光线,写了一行字,递给尤科长,并顺手将档案袋放在了装鸦片的竹筐上。尤科长也觉得用档案袋作个标记也好,免得到了半夜三更到了北碚,黑灯瞎火的,又要摸黑确认半天。他低头瞄了一眼那张纸,见上面写着:“已付定洋十块。货到验收后付酬金三十块大洋。重庆黄沙溪礼字堂黄三哥。”
尤科长把纸条往袋里一塞,转身正要锁车厢门,这时,就听见有人在喊“慢”。
原来,乌志蒙和叶兴逸吃完火锅匆匆忙忙赶回来,刚刚转过弯,他就看见尤科长正和一个陌生人在交头接耳,旁边停着一辆黄包车,不知在搞啥子名堂。就喊了一声,加快脚步赶过来。
大个子一听到有人叫喊,连忙满脸堆笑地说:“后会有期。”说着,抱拳对尤科长拱拱手,翻身爬上黄包车,脚一蹬车板,车夫拉起车就一溜烟走了。
尤科长倒有点不懂了:这年年如此的老业务啦,搁在分局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我还没有慌,你这个老主顾慌啥?他慢吞吞地车过身来,懒洋洋地说:“吼那样?慢啥子?莫非你还给我买了卤菜请我喝二两烧酒再走不成。”
乌志蒙边走边问:“刚才那人是哪个?”
尤科长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我衙门里的朋友多的是,说出来你又认不倒。”
乌志蒙几步冲到尤科长面前,看到车厢门大开,顿时心头火起,瞪着眼睛说:“姓尤的,你打开车厢门干啥子?”他见车上多了一个竹筐,又问:“那个的?”
尤科长若无其事的说:“人家没说我也没问,反正有人等在北碚取”。
叶兴逸见乌志蒙脸色一变,正要发作,装作无意的问尤科长:“你没有说我们这次有押运任务吗?”
尤科长说:“嘞种场合,我啷个会提押运之事嘛。”
叶兴逸自言自语的说:“也是哈,是不大合适哈。”
乌志蒙一听,想想尤科长刚刚拜访了几个当官的,一时也搞不撑展(清楚)具体情况,只好知趣的闭上了嘴巴。他兀自爬上车厢,准备作个详细的检查,但他一眼就看到新搬上车的广柑筐上面有一个档案袋,封面盖有鲜红的卫戍司令部的关防。他一愣,顿时停住了手脚,猜想未必是黄主任或苟处长捎带的货,那样的话可不敢随便造次,只得灰溜溜地跳下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