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者: 艸河渔翁更新时间:2020-05-21 10:28:19章节字数:3528

佘老头无所事事地呆坐在“仙客居”客栈的门房里,他身材精瘦,枯黄的脸上有一双昏浊的小眼睛,头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穿一件黑色棉袍,腰间系一根黑色的布带。他往一根长长的叶子烟杆里装好叶子烟,用火绒点火。但好几下都没有点燃,因为前天晚上的雨下得太大了,火绒有些受潮。他换了一个避风的姿势点燃了烟,一边抽叶子烟一边左顾右盼,喉头的痰随着吸烟的节奏咕咕的响。此时是清晨6点多钟,四周寒风习习,冷冷清清。


佘老头年过古稀,是客栈老板的嘎公(重庆人对老丈母的老汉的称呼),在客栈当看门人。他的工作除了值夜外,白天还要防备住店的旅客顺手牵羊偷走店里的物品。平时他总是习惯坐在门房里暗中观察形形色色的客人,揣测他们的身份与行为特点,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算得上一个老江湖。


佘老头嘴里衔着叶子烟杆又抽了两口,他感到有点困,正想打个呵嗨(哈欠),伸个腰懒,可他突然又强忍住了。


他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妹儿走下了客栈的楼梯,与柜台里的女店员在交谈什么,她说话的口音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佘老头停止了抽烟,认真的观察她:年轻妹儿憔悴的面孔布满愁云,由于睡眠不足,她的眼袋松弛,眼白上布满了血丝,黑眼圈十分明显。看得出来,她有很重的心事。


佘老头猛然想起了昨天上午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来的那两个大汉,在这里对住宿的外地人进行审查,折腾了半天,查获了几个东北籍流亡学生。一个牛高马大的男生是美专校的学生;两个如花似玉的女生是中央大学的学生,他们说话与眼前这个年轻妹儿一个腔调。稽查处的两人硬说几个东北学生参加了抗议国民党皖南暴行的游行,不顾学生们的抗议,强行把他们抓走了。佘老头从口音判断眼前这个年轻的妹儿肯定是个东北人。他听惯了住店客人的南腔北调,一般不会听错。凭他丰富阅历磨练的灵敏嗅觉,他嗅出了这其中必有蹊跷,“如此的神色,莫非是漏网的昨天被抓学生的同伙。”以他的经验,这倒不失为敲诈勒索的好机会。


佘老头眯缝着小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妹儿的一举一动。他在心里揣摩她有多大的油水,犹豫不决有无敲她一笔的必要。


那个妹儿离开柜台并没有出去,而是到客栈的一楼吃早饭去了。她吃得很快,大约七八分钟,她就起身付账了。透过昏黄的灯光,佘老头看清了她付账后收进蓝色布包里的钱包鼓鼓囊囊的。就在这一瞬间,他拿定了主意: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如果对仅仅举手之劳就能捞钱的机会无动于衷,岂不是个白痴吗?


熊三妹吃完早饭,并没有上楼回到自己的客房,而是向大门这边走来。


当熊三妹经过佘老头的面前,正要抬脚跨出客栈的门槛时,他用痰合合的声音叫住了她。


“妹儿,你等一哈。”


熊三妹是准备到货运场的告示拦贴联络“广告”的。她毫无防备,听到门房老头叫她,吓了一跳,闻声驻足。


佘老头向她招了招手。熊三妹很奇怪,心想这清早八晨(清晨)的,她又不认识门房老头,叫她做那样?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警觉的神色,先是四处扫了一遍,然后才慢慢走近了门房。


佘老头说:“有个事情可能与你有关,想听听吗?”


熊三妹晃眼睃了佘老头一眼,立即就看出这个老头来者不善,心头不觉猛地一颤。身处笼罩着白色恐怖的重庆市中心,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太敏感了。自己今天的行动,关系到组织的安危,她不得不万分小心。


佘老头看出熊三妹对自己的不信任。他蠕动着嘴巴,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从昨天开始,重庆就实行了秘密戒严,妹儿你不晓得吗?”


熊三妹闻言色变,惊骇得半晌无语。“戒严?”她呆了好一阵,才用颤抖着声音嘟哝一句,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佘老头看在眼里,不禁喜上眉梢。嘞个妹儿慌里慌张的惊恐脸色,看上去如同行窃时被当场逮住的偷儿,不用说果真有鬼。他手拈胡须,暗自思忖,今天买酒的钱看来有着落了。经验告诉他:人只要产生了害怕心理,必定就会软弱无能。


熊三妹的眼睛死死盯着佘老头,她感觉出眼前的情况非常的微妙,她不晓得门房老头的嘴里还会说出啥子,也不知道他的什么话可信。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双脚却暗中摆出随时溜之大吉的姿势。


佘老头见此情景,细长的瘦脸上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他的胃口在膨胀,心中更有把握了。他冲着满面狐疑的熊三妹拐弯抹角地说:“你的麻烦来了,妹儿。如果你懂得起的话,老夫可以告之详情。”


熊三妹打了一个寒襟。她不晓得自己遇到了啥子麻烦,但她晓得如果自己遇到麻烦那是太正常不过了。她现在处于信息的盲点,她当然很想知道这里发生过的关于“戒严”的事,她确实需要了解情况。但她明白眼前这个老头在敲诈她,不破费点钱财这出戏怕是没法收场的。


熊三妹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行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她爽快地说:“你说吧,我将会有所表示的。不过,我还有事,请你快点。”


佘老头觉得她上钩了,慢条斯理地说:“昨天上午有两个穿西服的男人,手持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的派司来查住店客人,抓走了几个东北流亡学生。政府的人通知客栈:从当天开始实行秘密戒严,以后要对外地的住客实行严密的审查。”


熊三妹一听,顿时惊吓莫名,一阵眩晕猛袭脑门:这老头为啥给我说这些,他该不是打胡乱说吧?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似乎又并非空穴来风。看来,只有一种解释了:敌人已经动手了。他们不是找上门来针对自己,他们实行秘密戒严是为了对付整个地下党组织。斗争形势越发严峻与残酷,今天的行动必须重新考虑。


熊三妹紧张地等待门房老头说出下文。


佘老头的小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熊三妹的脸。他把烟杆伸到椅子腿上磕了一下,抖掉了枯烟灰,又衔在嘴里便劲叭嗒了几口,默默地向熊三妹伸出一支枯瘦如柴的手来。


一股刺鼻的烟雾迎面扑来,呛得熊三妹紧拧眉头。她挺直腰杆,脖子拼命向后仰以躲避这股讨厌的烟雾,一只手哆嗦着从蓝色布包里拿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放在佘老头的手上。


佘老头瞄了一眼,把脸车(转)向一旁,继续叭嗒他的叶子烟,手却并未收回去。


显而易见,他嫌钱给少了。


熊三妹气恨难忍,心里又很无奈:真是天上星多月亮少,地上人多君子少。看来嘞个老头存心逮住自己急于了解情况的心理,明目张胆地狠敲竹杠了。


可是尽管心中不满,她又不得不承认: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并想方设法利用这种本能。事到如今,她有好多事必须马上办,根本就无心与不怀好意的佘老头计较纠缠。


熊三妹毫不犹豫地又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他的手上,同时急问:“戒严期间要对外地的住客啷个审查嘛?”


佘老头埋头数了数钞票,满意地把钱揣进自己的口袭,又叭嗒了两口叶子烟,才不急不慢地把话说完。


“昨天在店里抓走的东北学生如果是妹儿你的同学,各人(自己)尽快想法营救吧。政府的人说了,他们每天早晨9点钟和下午5点钟将到客栈检查住店客人登记薄,可疑分子一四六九(一律)抓回局里严格审查。客栈必须如实提供客人的所有信息,如不配合,将以窝藏共匪论处。”


熊三妹顷刻间惊出一身冷汗。她现在已经不恨嘞个埋头乐滋滋数钞票的佘老头了,相反还有点感激他。她主动地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佘老头,心中暗暗庆幸:希得好(幸好)勒个老板凳贪财,否则自己不可能掌握敌人已经秘密戒严这个情报。一旦毫不知情的自己贴出了联络暗号,那就回天无术了。因为自己在“广告”上正好约的军事情报组那个在亨利洋行当职员的上线交通员,于今天上午9点来客栈与自己接头。那样一来,不是正好撞在敌人查店的枪口上吗?自己和上线交通员都有可能难逃被捕的厄运。熊三妹感到一阵后怕:如今形势复杂,情况不明,千万不能再犯那种低级的错误,暴露自己遭引火烧身不说,还可能给重庆的党组织带来引狼入室的恶果,那问题就严重了。好险哪。


熊三妹果断地决定终止自己的计划。如今事生变数,情况万分危急,自己必须立即作出调整,赶紧顺势而为逃离重庆,再也不能呆在处于秘密戒严的重庆了,以免给组织添乱。她知道,如果动作稍微退缓,完全可能走不脱了。她没有半点的犹豫和耽搁。马上转过身,上楼回到自己住的客房,悄悄撕碎了自己用眉笔写好的联络“广告”,丢进厕所里用水冲走。然后下楼来到柜台,麻利地结了房钱,跌跌撞撞地奔出了“仙客居”的大木门。她太紧张了,在蹿出大门的时候,慌乱中脚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差点把她绊倒。


熊三妹叫过一辆在客栈外面揽客的黄包车,说出了要去的地点。说的时候声音不免有点发紧,车夫开头没听明白她的东北口音,又问了一遍,然后拉起她一阵奔跑来到牛角沱的客运车站。当天上午她就买好车票上了客车,下午就返回了北碚。


熊三妹侥幸逃回北碚后仍心有余悸:好事与坏事真的是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同出一源,宛如失马的塞翁,是祸是福难以预料。就拿今天的遭遇来说:自己因为东北口音而鬼使神差被人敲诈,按道理本来应该憎恨敲诈人才对;可那个老头却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反而让自己抽身而退,也保全了自己的同志避免身陷险境。她不禁感慨万分:我并非赞赏老头的作恶,我只是感谢上天降临的好远。真的,人生的际遇实在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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