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6点时分,黎明前的黑夜笼罩着大地,夜空中飘洒着丝丝细雨,四周万籁俱寂。合川城东的草坡街,家家关门闭户,街上空无一人。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叭叭”的清脆枪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异常的刺耳,使人毛骨悚然。一哈儿(一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乎有一些人从大街上跑过来,又迅速穿过草坡街,渐渐消失在河街上。码头方向,很快传来了一阵狗吠。
沿街的居民从梦中惊醒,有的年轻人从被窝里探出身来,不敢点灯;有的老年人捂紧了耳朵,继续睡觉;有的年轻妈妈把婴儿搂在怀里,把奶头噻进孩子的嘴巴,生怕孩子受惊哭闹起来。所有的骚动都在各自的屋内,没有人起床探看。生逢乱世,枪子不认人,万一不小心被流弹伤着,划不来。
林草堂的老板林老汉也听到了这一切。他的心头一紧,翻身坐起,披件棉袄来到窗户边,轻轻把窗子打开一条缝。街上黑黢黢(很黑),清丝雅静(清静)的,显然刚才的那些人已经跑远了。
林老汉不敢在窗边久留。他赶紧把窗关严,跍(蹲)下来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街上确实没有动静了,他又坐在床上,拿出叶子烟杆,点上火,一边抽叶子烟一边思索起来。
林老汉是地下党的交通员,他经营的林草堂中药铺正是北方交通线上的合川交通站。昨天,小简送药材时带来上级的指示:今天上午9点,有人要来联系接头。刚才的枪声,是来接头的同志暴露了,被敌人追捕吗?可这声音来得突然,去得干脆,不太象呀。他前前后后费心猜详一番,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只好暂且搁起,准备天亮以后再打听。
抽了几根叶子烟,林老汉抬头看看窗帘的缝隙,天已破晓,天边出现了一片鱼肚色。林老汉伸了个懶腰走下床,穿好衣服,点上煤油灯,出了卧室来到厨房,准备做早饭。
林草堂的布局也是常见的前店后宅,卧室的旁边是扇木门,通往前面的中药房。横排那一面,有两间并排的小屋,一间是储物间,堆放有一些装中药材的麻袋和大小箩筐和背篓;一间是厨房,灶头上方挂有几块腊肉和几串香肠。水缸边是一块案板。小屋面对后门,后门边的屋檐下堆放着木柴。
林老汉将煤油灯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就出去搬柴。他抱了一捆柴刚一回头,就发现储物间的门是虚掩着的。那扇门一般都是关严了的,怎么会开了一条缝呢?
林老汉放下木柴,过去推开的储物间的门。这时天刚蒙蒙亮,光线微弱,屋内只能看见一些大致的情景。林老汉刚踏进去一只脚,就大吃一惊。他看到屋里的几只麻袋上趴着一个人,那人脸朝下一动不动,左手紧紧捂住右肩膀,指缝中有鲜血流出,似乎受了枪伤昏迷过去。
林老汉赶紧退出来,从厨房端来煤油灯,进屋后关上房门,将煤油灯挂在墙壁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将那人小心地翻过身来。那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材瘦小,脑壳上缠了一条脏兮兮的白毛巾,身上穿一件蓝色旧棉袄,粗布裤子也是蓝色的,裤脚和草鞋上糊满了稀泥。
林老汉嘴里“喂喂”地叫了几声,还推了推他。但那人似乎人事不醒,没有回答。林老汉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仔细察看起来,辨认了半天,他确信没有见过这个蓝衣人。
按照交通站的保密纪律,交通员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绝对不能暴露身份。但林老汉自然而然联想到刚才的那阵枪声和人声:莫非刚才敌人追捕的是他吗?那他是谁?是不是我们的同志?斗争形势错综复杂,怎么办?林老汉犯难了。
他想:嘞个蓝衣人肯定不是上级通知今天来联络接头的同志。小简说得很清楚:今天来接头的是个中年女同志。而且,就算是我们的同志到合川活动,需要我协助的话,上级会提前通知我的。没有通知的话我就不能随便接触,以免暴露交通站,危害党的事业。这人我又素不相识,是不能贸然行事的。
林老汉尽管这样想,但总有点放心不下,因为嘞个蓝衣人受了枪伤,这是千真万确的。万一是自己的同志上门求助,无动于衷好像又说不过去。
再一想:眼下敌人一定还在四处搜捕这个人,留在交通站,说不定敌人会挨家挨户搜查,那就难保不出事;但如果撒手不管让他独自出去,必定凶多吉少。
思来想去,他眼珠一转,似有所悟:我不是一个悬壶治病的郎中吗?郎中对上门求医的病人出手相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有了这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林老汉决定帮这个蓝衣人一把,先为他包扎伤口再说。
说干就干,林老汉不再犹豫。他迅速出门到中药房拿来药箱,又将竹壳热水瓶的开水倒在一个陶瓷盆里,放了一撮盐巴。回来后他跍下来,轻轻的将蓝衣人的左手掰开,把他血迹斑斑的棉袄脱下来,还好,子弹只是穿过右肩膀上面的肌肉,没有伤着骨头,看来伤势不重。
林老汉长期行医,经常见识过摔伤碰伤烧伤刀伤血淋淋的伤口,救护伤员轻车熟路。他先清洗后给蓝衣人上了自己祖传的膏药,然后包好伤口,又找了一件自己的棉衣重新给他穿好。整个过程,那个蓝衣人均两眼紧闭,任他摆布。
忙活完这一切,林老汉坐下来陷入了深思。突然,他感到有点奇怪:以他的经验,这种伤势,给他脱衣清洗包扎伤口,痛都该痛醒了,怎么到现在还在昏迷?但当看到蓝衣人满脚的泥,似乎又明白了:可能是刚才他为逃避追捕拚命跑路,加上流了不少血,应该是劳累过度虚脱了。
就在这时,那个蓝衣人突然哼了一声,左手胡乱的挥了几下,断断续续地说“快……快……”,结果把自己头上的毛巾扯了下来。林老汉突然发现他手里的毛巾有一头好象要厚一些,他急忙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剪刀,剪开毛巾边上的几针缝线,撕开后,里面有一张折成几叠的纸条,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看,正是约定的今天接头时对方需要出示的那张中药方。
林老汉不知是计,他看完纸条后信以为真了:看来接头的女同志出了意外?派来送信这个蓝衣人侥幸逃脱了敌人的追捕,通过交通站来给组织报警的。他开始有点相信那人是自己人了。只是情况扑朔迷离,究竟出现了什么危险不得而知,心头开始着急起来。
林老汉试着和他联络,轻声问:“大姐,是给家眷抓药还是自己抓药?”这是接头暗号,按约定应该回答“莫问这么多,照方把药给我配齐就是了。”可问了几遍,那个蓝衣人都没有反应,只是翻了一下身子,好象又把右肩膀的伤口碰到了,他惨叫一声,嘴里的喘气声越来越弱,似乎又昏迷过去了。
林老汉不禁心头一热,报信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来报警,肯定出现了重大的危险,情况万分危急。当时,北合区委在北碚和合川均设有秘密机关。林老汉拿定主意:我先不露声色,趁这个蓝衣人昏迷不醒的时候,先把这个情报尽快送给地下党北合区委设在合川的秘密机关,再按区委的指示行动。如果北合区委也不清楚此人的身份,那回来等他醒来后,就说他是别个送来的病人,象征性的收点医药费,让他自己离开。这样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帮助了他脱离险境。
林老汉将那张药方折好,放回蓝衣人的毛巾原处,从一个箩筐里抱了一些草药把他遮盖起来,然后走出储物间,轻轻掩上门。
林老汉回到卧室换了一身衣服,包好一包天麻,收拾停当后,出了林草堂,上好门板。外面还在落雨,他撑了一把油纸撑花(雨伞),在香樟树下停了几秒钟,悄悄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时大约8点钟左右,背街上的行人不多,个个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自己。
其实林老汉不知道的是,林草堂马路斜对面的合江饭店,此时,在二楼临街的一间客房里的窗帘后面,有几个人一直用望远镜紧盯着林草堂的动静,他们已经监视了几个小时了。其中一个是冯国哲,另一个是合川分局的王局长。
昨天半夜,冯国哲与王局长一番合谋,按照乌志蒙的建议,制定了恶毒的计划。乌志蒙自告奋勇充当诱饵。毕竟当过棒老二,是个亡命徒,为了更逼真骗取共产党的信任,他还让尤科长用气枪朝自己的肩膀打了一枪,终于瞒过了林老汉。
林老汉一出门,便遭到特务的跟踪。但他由于心中焦急,一直浑然不觉。
林老汉迈开大步,很快从东门走到了西大街。这时,上班干活的工人、乡下进城的农民,做生意的小商小贩陆续多了起来,一些店铺、食店也开门迎客,街上热闹多了。
西大街的街口有一家花店,花棚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木、花草、盆景、盆栽,花店的店主夫妇正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吃早饭,桌子上摆了一锅绿豆稀饭、一烧箕糍粑块和两碟咸菜。
林老汉在街洞门(对面)的一个小食摊买了两个烤红苕,趁机又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提着那包天麻,边吃红苕边向花店走去。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林老汉进屋收好撑花,向花店老板使了一个眼色。他放下筷子,两人进到里屋,关上门正要说话,身后的门突然撞开,一下子拥进了七八个彪形大汉,不问青红皂白,把两人推到墙壁上,开始上上下下在他们全身乱搜。
花店老板大声质问:“干啥子?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嗦?”话音未落,胸口上就挨了一拳,被打趴在地。
林老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分辩: “老夫给花店老板送天麻,为啥子抓我?”
满脸横肉的尤科长提着手枪走过来,操着粗嗓门喝了一声:“知趣点,林老头,人赃俱获,不要狡辩老。”
林老汉心里“怦”地一跳:“这……这是啥子意思哟?”
尤科长恶狠狠地说:“啥子意思?哈儿(马上)你逗(就)晓得了。”
话音刚落,从门外神气活现地走进一个人来,他身穿一件做工精细的格子呢大衣,头戴呢帽,脸上架一副墨镜,右肩膀缠着绷带。林老汉一看,顿时就旷老(惊呆了)。
这个人就是刚才化装成受伤的蓝衣人的乌志蒙。林老汉此时才明白自己上了大当。
搜完林老汉全身,特务拿出一根绳子要捆绑他。林老汉猛地推开了他,用肩膀撞开后门,一下子窜了出去。林老汉从年轻时开始,长期进山采草药,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也就跑了二三十米远,就被身强力壮的年轻特务从后面追上,重重的一脚踢在后心上,七窍流血地倒在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