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岳背上一个装了一些干粮的竹篓,腰杆上别了一把砍柴用的锋利砍刀,以备防身之用。顾宏君则头戴一顶草帽,肩膀上挎了个布包袱,把重庆市委对北合区委工作的指示缝在衣服的衣领里,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迈开大步向西走去,小岳紧随其后,两人一大早就出发了。
他们从云封镇背后的林子里,沿着猎人打猎和樵夫砍柴那条七弯八拐的崎岖小路上了山。一望无垠的绵绵群山苍翠欲滴,起伏曲折的山路绿荫蔽日,四野一片宁静,偶尔有一两只被步履惊动的野兔,蹿过路面,箭一般冲向幽深的草丛。
时值金秋季节,整个山野沐浴在淡淡的晨曦里,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爽人的味道。一路上,顾宏君问了小岳一些问题,小岳一一作答。他满意的看着面目黝黑,长得墩墩实实的小岳,又向他介绍了交通工作的要点和要求。小岳边听边点头,默默地记下了。
中午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北碚,来到合川地界。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艰难跋涉,汗水把衣背都打湿了,两人感觉浑身疲软、又饥又渴。他们停下歇了口气,选了一块小溪边平整的茅草地,靠着岩石坐下来,啃了几个玉米面窝窝头,又手捧溪水喝了个够。
休息了一阵,顾宏君折了一些树枝,为小岳编了个凉帽,两人继续上路。森林中的小路行人稀少,他们沿途只遇到过一队马帮。那是几匹腿短身矮的马,相当结实,每匹马身子洒满了阳光,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大竹筐,驮着沉重的货物,紧紧压在马背上,马蹄踏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由远而近,喘着粗气低头摇尾地走到当门(面前)。
两人闪到一边让路,只见马匹周身散发出热腾腾的汗水,褐色的毛发沾着脏乱的尘土。3个牵着缰绳的赶马人中,有一个老头认识小岳,他们停下来,热情的交谈了几句。
到达响马场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顾宏君他们顺利地找到了齐青云。当晚,两人在响马场住宿了一夜。第二天,老同志齐青云带他们来到合川城郊的涟水乡,与转移到这里的合川城区的地下党员接上了头。
顾宏君前后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非常谨慎地联络到北合两地的一些同志,基本弄清了情况,好不容易恢复了区委组织。
中秋夜,顾宏君召集新的区委委员,以中秋赏月的名义,在北温泉公园一个偏僻的亭子里,组织召开了新一届区委会。新的区委迅速将遭到敌人破坏后分散和转移的党员重新集合起来,积极开展活动,与敌人进行了坚决的斗争。
关于交通线的重建工作,北碚的交通站初步建立起来,在川东特委的安排下,交通员也已经就位,接手开展工作。但合川交通站的重建却困难重重,一拖再拖,毫无进展。
嘉陵江畔的合川城,纳渠河、接涪水,三江汇合,奔涌而南,人来货往,自古便是繁华所在,是南方局北方交通线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站点。区委又研究了好几次:由于合川地区遭到敌人的破坏尤为严重,一时难于找到掩护身份比较稳妥、地位合适、便于交通站工作的党员。
顾宏君专程到重庆,向重庆市委副书记伍禄汇报了在合川重建地下交通站的人员困难。伍禄通知他说:“市委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困难,决定调党员胡少峰到北合区委报道,从事合川交通站的秘密交通工作,具体情况你们一起研究。”
顾宏君高兴地说:“好,等少锋同志一到,我们尽快落实交通站方案。”
伍禄说:“不用等。”他交给顾宏君一张银镯子的当票和一叠钞票,当票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有银镯子的名称、当钱多少、利息和当期等,“你今天下午就去重庆龙兴镇当铺办赎当,然后到龙兴镇的来福饭庄订一个二楼的包间等候。胡少峰见到这张当票,就会在今天晚上6 点钟,手持一本《五爪金龙》的武侠小说来与你接头。”
顾宏君收好当票。伍禄又拿出一支黑色钢笔,吩咐他接头时插在上衣口袋上,并告诉了他接头暗号,然后两人握别。
下午4点多钟,顾宏君来到龙兴镇,刚进街口,就看到拐弯处街边的墙上,有一个楷书的“当”字。跨进当铺高高的门坎,绕过一列屏风,迎面是一溜青砖砌的高柜台,台上装有十多根碗口粗的圆木柱横排着的栅门。顾宏君踮着脚尖,举手递上当票和钞票,等坐堂先生办完一应手续,他拿上银镯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顾宏君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到来福饭庄,他订一个二楼的包间,点了几样家常菜,耐心地等候胡少峰。
6点钟,一个身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推门而入,他看了一眼顾宏君上衣口袋插的黑色钢笔,坐到顾宏君的对面,把手上那本《五爪金龙》小说书放在餐桌上。
顾宏君问他:“弟娃,你是哪个?”
“我是龙兴当铺的胡少峰。”
“你今年多大了?”
“27岁,属龙。”
“今天我做东请客,你最喜欢吃啥子菜嘛?”
“龙凤汤。”
“你说的龙凤汤是道啥子菜呀?”
“其实就是乌梢蛇炖乌鸡汤,蛇象征龙,鸡象征凤。”
顾宏君听完这一句,顿时眼睛—亮。他的问话里每一句都有一个“你”字,而此人每句答话里都有一个“龙”字,这正是伍禄副书记告诉他与胡少锋接头的暗号。
两人接上头,顾宏君满面笑容,伸手上前:“少锋同志,你好你好!我是北合区委的顾宏君。”
胡少峰紧紧握住了顾宏君的手,激动地说:“顾书记,市委已经通知我组织关系转到北合区委,执行新的任务,你指示吧。”
顾宏君讲了合川交通站遭到敌人破坏后的情况和区委重建计划遇到的困难。胡少锋听完后,轻松地说:“没有问题。我刚好遇到一个离开龙兴当铺到合川建立交通站的现成机会。”
顾宏君听了大惑不解,胡少锋不紧不慢地讲起来:
原来,这龙兴当铺是驻防合川石盘山的国军胡师长和几个亲戚集资入股开办的,用来洗黑钱和发放高利贷。每个股东家里都有一人在店铺当店员,店员的职位高低由股东股金多少和资历深浅决定。胡师长是第一股东,所以他指派他的大舅子当了当铺的掌柜,这人过去干过典当行当,精通业务,老于世故,善于盘剥,对货色很有些鉴别力。胡少锋之所以在当铺的饰房负责金银首饰等贵重当物的保管,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胡师长的弟弟,也是龙兴当铺的股东之一。
胡少锋在重庆大学读书时,参加了大学文艺社,文艺社的社长,是一个地下党员。在社长的引导下,胡少锋思想进步,阅读了《新华日报》和进步书籍,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大学毕业那年,他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其实,他做梦都想到延安去,可当时正逢龙兴当铺开业,他的父亲执意要他代表家庭到龙兴当铺干活。开始他坚决不干,本打算一走了之,但党组织没有批准他到延安去的申请,而是指示他作为“备胎”在重庆潜伏下来,以便以后一旦斗争需要,可以利用他伯父国民党将军的身份,开展地下工作。胡少锋无奈,只好在当铺一干多年。
两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给了他离开龙兴当铺的机会。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有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拿了自称是明代唐寅所书《言怀》纸本手卷来当,开价700元当断。当铺掌柜接过细看后,立即付钱将其收下。胡少锋来收货入库时,他发现那个年轻人的眼睛躲躲闪闪,神态慌慌张张,怀疑当物来路不正,立即向掌柜提出不能收当。因为当铺一般不收来路不明之物,防止惹是生非,这是行规。
谁知掌柜冷若冰霜的“哼”了一声,噘(骂)了一句啰批唆(少废话),踏削(贬低)他球经不懂,掉头拂袖而去。
掌柜不但不听劝解,还一付不屑一顾的轻蔑神色,令胡少锋十分厌烦,更对他滥发不义之财气愤不已,他找到掌柜论理,两人大吵了一场。
胡少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即一个电话打到胡师长的师部,向自己的伯父发泄了不满。
第二天,胡师长的老婆给掌柜打来电话,听口气似乎是在教训他。掌柜辩解说:“收的那件当物是唐伯虎的真迹,价值不菲,最少值5000元。至于求当之人,看上去文质彬彬,衣着华丽,不象鸡呜狗盗之辈。”
至此以后,掌柜视胡少锋为小人,胡少锋嫌他为老朽,两人相互不理不睬,形同路人。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胡少锋很快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父亲说:“你和掌柜闹矛盾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和你大伯(指胡师长)商量好了,你弟弟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到当铺来接你的班,你就另寻职业好了,免得在当铺闹下去伤了家族的和气。”
原来,那时的重庆,是中国的战时陪都,市区市郊党政军机构密布,城里城外达官显贵云集。收当唐寅《言怀》手卷的事情发生后,胡师长极不踏实,心虚得很:万一真是小偷偷盗的哪位显赫人物的赃物,一旦传了出去,确实非常棘手。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他这个大舅子素以吝啬苛刻著称,要说乘人之危,巧取豪夺那些伎俩那是烂熟于胸。这种只认钱不认人,鼠目寸光,缺乏政治头脑的人,本来不该继续留在重庆经佑家族生意。无奈是其原配夫人的哥哥,不好随便开罪,只好对胡少锋的父亲许诺,同意胡少锋转行另谋生财之道,只要他看准了行当,胡师长愿意拿一笔钱出来支助他。
胡少锋在给重庆市委的例行汇报中,汇报了这个事情的大致情况,没想到,却成了促成他离开龙兴当铺,投入到火热的秘密交通工作中的契机。
几年来,胡少锋看清了当铺就是吞噬穷人血肉的虎狼窝,早就不想干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为党工作。如今组织启用他这个“备胎”,自然是热情高涨,兴奋异常。
顾宏君了解到胡少锋的身世后,对他与胡师长的关系很感兴趣,认为对他在合川开展工作很有利。顾宏君和胡少锋详细研究了合川交通站建设的可行方案,两人约定了联络方式,立即投入到了重建合川交通站的工作之中。
经过一番紧张忙碌的张罗,地下党在合川的交通站总算重建完成,它是位于合川闹市区兴隆桥附近的一家新开张的豪华旅馆,由于旅馆老板胡少锋是胡师长的侄儿,胡师长也在旅馆参有股份,当地的地痞流氓和军警人员都不敢轻易上门捣乱,这对于秘密交通站来讲,确实相对安全一些。
因为胡少锋的父亲开始并不赞成他开旅馆,胡少锋与他父亲反复周旋,费了不少的口舌;加上疏通拉拢胡师长也花了一些时间,所以合川这个交通站一直到元旦前不久才建立越来。除顾宏君外,已经牺牲的北碚交通员小岳也只进行过一两次联系,林晋松和叶兴逸还都不知道,所以无法通知住在合川交通站的重庆市委特派员。
重庆市委派出的特派员是巡视检查北方交通线的重建工作,于上周到达北碚的。昨天,特派员离开北碚前往合川,按计划布置市委备用电台的设点和隐蔽工作去了。临行前,他对重建工作的成绩充分肯定,也指示说:要汲取去年交通线遭破坏的教训,为防止意外做好两手准备,要求筹建一个中转站作为备用交通站,一旦北碚或合川的交通站再遭敌破坏,立即启用这个秘密中转站,使地下党的北方交通线不至于彻底中断。
特派员昨天上午刚一离开北碚,顾宏君随后也上了路,一头钻进了缙云山麓的深山老林中,去实地考察中转站的地点去了。所以对昨天国民党军队在皖南伏击新四军的血案和今天敌人实行秘密戒严后北碚突然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