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查分局的人个个呆若木鸡,像一堆红甘蔗栽在地上没人敢动。叶兴逸心中暗想: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从北碚南门过来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林晋松同志应该早就走远了,是该把尤科长嘞个替死鬼拉出来垫背了,免得节外生枝。
想到这里,叶兴逸走到车厢旁的乌志蒙身边,装作继续查找,一边用手电筒朝车厢里照去,一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奇怪,五只竹筐都在,啷个会没有电台呢?我们明明亲眼看到尤科长装的车,电台在哪里下的车呢?”
叶兴逸无意的一句话,顿时点醒了乌志蒙。他猛然想起在重庆沧白路口尤科长与一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将一筐广柑装上车;又在北碚南门大黄桷树下让自称袍哥的人将一筐广柑搬下车的情景……乌志蒙越想越可疑,他猛地跑到冯国哲跟前,急促地说:“局长,电台可能已经不在这车上了。”
冯国哲猛听得乌志蒙说“电台不在车上”,忙转过身来问:“说撑展(清楚)些,嘞话啷个(怎么)讲?”于是,乌志蒙就把在自己看见的可疑情况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乌志蒙这么一讲,旁边的尤科长急得双脚跳,他马上抢着分辩:“局长,黄沙溪的韦大爷和崔老爷子年年都走这条路噻。”
冯国哲皱了皱眉头说:“不错。可今年的在上个礼拜就走了。”
尤科长吃了一惊,有点口吃起来:“遇得倒哦(撞上倒霉事)……可是……真的……”
冯国哲训斥道:“你想麻鲊鲊(蒙混过关)的话不得行的哟。你最好把话说完,还有其它啥子勾当(交易)没得?”
尤科长隐约感到自己有麻烦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没得……哪个儿豁你(不骗你)……真的没得老(了)……”
尤科长越是辩白,冯国哲越是疑心,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没得其它了哈,再问一遍,是不是没得了?”
尤科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没得老”。
冯国哲转过头,对叶兴逸说:“叶科长,两个科长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讲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叶兴逸圆滑地说:“两个科长说的都是真的。”
还没有等冯国哲说话,乌志蒙突然插话说:“对了,局长,我想起来了,尤科长今天好像发了洋财,口袋里还有不少大洋呢。”
听了乌志蒙雾独独(冷不防)的这句话,冯国哲回过头来,对着尤科长从头看到脚看了一遍,吼道:“是不是真的?你娃啷个解释?”
尤科长战战兢兢地“嗯嗯”两声,觉得不好回答。
冯国哲大怒,从牙缝里迸出一声:“捜。”
候在旁边的乌志蒙一步窜了上去,抓住尤科长的肩,扯住尤科长的上衣,伸手就要往衣袋里掏。尤科长知道再也不能推三阻四了,他举手挡住乌志蒙,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慢慢腾腾摸出一个布袋,倒出里面明晃晃、亮晶晶的一把大洋,一数,竟有40块。
在场的人都好奇的看着尤科长,准备听他如何解释。其实冯国哲一见这40块大洋,心中倒是有数的,他假惺惺的喝问:“你崽儿平时是个吃光用光,到处拉烂账的人,一下子哪里来这么多的钱?”
尤科长哭丧着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次说了一遍,这一次就说得详细多了。有的地方不好自圆其说,就叫屈起来:“不是我不告诉他们,是因为乌科长对冯局长安排我到卫戍司令部和稽查处办事心怀不满,一路上都在无故挑刺,无理取闹,我也没有办法。”
冯国哲听完,气得七窍生烟,面孔通红。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事实了,但叶兴逸听得出来,尤科长还隐瞒着写欠条这个事。
乌志蒙这时颇有点得意,由于尤科长处处与自己作对,他就成了自己钻营仕途的拌脚石,必须一脚踢开,否则自己难有出头之日。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尤科长的把握,立即紧紧抓住不放,他不住地冲尤科长吼:“冯局长问你哪来的大洋,是不是和电台失窃有关?”
尤科长不想和乌志蒙对话,但又不得不回答。他低着脑袋说:“确实是黄沙溪礼字堂黄三哥给的过路费。”
乌志蒙继续吼:“你说是过路费,球大爷才相信你,肯定是你把电台买了得的赃款。”
叶兴逸出面替尤科长说情,他劝乌志蒙说:“莫恁个(不要这样),我相信尤科长是清白的。”
乌志蒙说:“叶科长,你是个忠厚老实人,你莫信他日白(撒谎),你不晓得嘞个崽儿有好坏。”
尤科长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乱了方寸。冯国哲已经说了,黄三哥说的子虚乌有,他可能真的上当了,他只有赌咒发誓,没有其它办法了。
但乌志蒙仍在苦苦相逼:“豁别个(别骗我),嘞些钱不是卖电台的钱?”
“你娃造谣,编些来说(编造)。”
“问题是你娃收了钱,电台不见了,你啷个解释嘛?”
“老子敢发誓:说了假话天打雷辟。”
叶兴逸看见这情景,急忙又凑上一句:“乌科长,算了算了,口说无凭,没得证据不要乱说,免得伤了弟兄之间的和气。”
被叶兴逸这么一提,乌志蒙猛然想起来,尤科长确实亲口说过“手里有白纸黑字的字条”,而且在黄桷树那里他见尤科长拿出来过。于是揭发说:“他们写有字条,我和叶科长都见过。”他拿起手电筒,爬上车厢仔细地找起来。
冯国哲没好气地瞟了一眼在车厢里折腾的乌志蒙,气急败坏地叉着腰。很快,乌志蒙从车厢里跳出来,手里举着一张纸条大喊:“找到了,找到了。”他冲到冯国哲面前,兴奋地把纸条递给了他。
冯国哲接过纸条,叶兴逸连忙照亮了手电筒凑过去。冯国哲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上面两行字写得分明:“已付定洋十块,货到验收后付酬金三十块大洋。重庆黄沙溪礼字堂黄三哥。”冯国哲顿时目露凶光,逼问尤科长:“你龟儿干的好事。快说,酬金收了,货交给哪个了?”听得出声音里包含着怒气。
尤科长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惊慌失措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答。
大家就象看演出,被变幻莫测的剧情弄蒙了。至此,剧情达到了高潮,有的人暗自惊心,也有人不明就里。不过,有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与叶兴逸表面开脱暗中提供线索不同,乌志蒙则是毫无顾忌,生怕事情搞不大,摆明了要置尤科长于死地而后快。
人群中有一个人早就看出乌志蒙借刀杀人的不良企图,这个人就是木美。眼见乌棒步步紧逼,形势对尤科长极为不利,甚至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她就象被人当胸捅刀子,心痛得快要窒息。她横眉斜眼,用阴冷的目光默默地注视一切,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眼见冯国哲发怒了,不得不站出来了。她悄悄挨拢(靠近)冯国哲的身边,轻声地对他说:“冯局长,你看我哥象共党分子吗?”
乌志蒙就在冯国哲的旁边,也听见了这句话。他马上抢过话头,阴阳怪气地说:“人赃俱获,还有啥子话说。”
木美小眼一鼓,气不打一处来。搁在平时,如果碰到乌棒这种操社会混江湖的瓜娃子,她早就找个有权有势的相好替她收拾了。可现在不行,这不是江湖上掌红吃黑的烂事,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当着冯国哲的面不敢撒野,她恨恨地说:“什么人赃俱获,未必就没有栽赃陷害的可能?”
乌志蒙也瞪了木美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凡事都要讲证据。你说谁栽赃陷害你哥,你拿出证据来?”
木美回敬了一句:“那你说的那些证据,难道不可能是伪证?”
乌志蒙气急败坏地说:“是不是伪证,我说了不算。是尤科长自己不能自圆其说呀。你各人(自己)问他嘛。”
木美头一扭,把话挑明:“你娃欺负我哥没得文化是不是?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如果有人打胡乱说,到时别怪老娘翻脸不认人哟。”
乌志蒙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哪里怕她的口头威胁,大言不惭地唱高调:“木美小姐,这不是私人恩怨,这关系到剿共的大业。”
木美气得要死。她无话可说,一时语塞,好久才迸出一声:“滚你妈的,少在老娘面前装蒜,你龟儿就是公报私仇。”
乌志蒙得意忘形地说:“问题是他身上的大洋说不撑展(清楚),字条确实也不好解释嘛。”
木美不管这些,她蛮横无理地说:“我哥是个粗人,肯定遭人暗算了。说不定暗算我哥的人就是你嘞个杂皮。”
乌志蒙火极了,一跳八丈高:“啥子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木美也是早就被他惹毛了,她信誓旦旦地说:“我说得很清楚了,你龟儿逗是个小人。你不服?”
乌志蒙脖子一梗,红着眼睛威胁道:“要不是看倒你是个婆娘,老子早逗一脚揣死你了。”
木美冰冷的视线与乌志蒙冒火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她鼻子一哼,恨恨地反洁道:“男子巴叉的,不要说嘞种批(废)话。有种我们约个时间单挑嘛,老娘不得虚(怕)你。”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争个不休,相互话里带刺顶起来,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