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散发着暖黄的光,罩在老人微胖的身躯上。
那张脸上遍布皱纹,每一条,都是岁月的痕迹。
“是苏继娴老师吗?”
老人上前两步,又问了一次,小心翼翼的。
苏继娴看着老人,有些不明所以。可眼前的画面,又让人有种本能的感动。
“我是。”她道。
“好,好。”老人十分激动,“自从你进入C市昆剧院,我就开始看你的戏,一看就是好多年,一场都没落下过。可是后来,因为工作原因,我去了澳大利亚,过了几年回国休假,第一反应就是赶去听你的戏。C市变化很大,我当时坐在车上,看着街景,都快不认得了,有时候还怀疑,是不是飞机停错了地方。”
回想当年,老人笑起来:
“我们这群老戏迷呀,只有听到你的唱腔,我才觉得是真正回到了中国,真正回到了家。”
“可是有一年,我再回国的时候,昆剧院的人说你不唱了。那会儿我去要了全国各大昆剧院的演出单,都没看到你的名字。自那以后,我就再没看到过你的演出。算起来,三四十年了吧……”
俞桑听得入迷:
“那这一回,您是凑巧来的?”
老人摇摇头:
“是我外孙女儿,她是S大的学生,前阵子上了一门戏曲选修课,就喜欢上了昆曲,经常到昆剧院来看演出。这次的节目单,也是她发给我的,说有个没见过的演员名字,很好听。我看到‘苏继娴’老师的名字,当时还不敢信,反复求证,才知道真的是您。当即就买了机票,今天下午才到的。在机场时我还揪着心,生怕晚点,耽误看您的演出。”
苏继娴一脸惊讶,又带着万分的感动。
有人等了她几十年,在老年时期漂洋过海,只为再见她一面。
那人说,听到她的唱腔,才是真正的回家。
昆曲是一条纽带,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又通过郗青他们,再连向未来。
“外婆,你怎么在这儿?”一个小姑娘在后台门口探头探脑,走进来,“我去个卫生间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俞桑认得这个姑娘,是她的学生。
小姑娘扶着老人家:
“抱歉啊,没有打扰到老师们吧。”
大家都摇摇头,回以最和善的微笑。
老人也笑了:
“再看一次苏老师,我的心愿也了了,这就走了。”
她微微颔首,举手投足间是被昆曲浸染的文雅。
“谢谢。”苏继娴忽道。
对着老人背影,深深鞠躬。
那天的演出,观众虽然不多,但是苏继娴登台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已然成了最近戏曲圈里最大的新闻。
市京剧院的老朋友纷纷来看她,市越剧院的老朋友也来了,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
告别演出的剧目一直定不下来,俞院长召集大家开会,又问了苏继娴的意见。
苏继娴:“得排一出大戏啊,家门齐全,配乐丰富,确保每个人都能上,还得是耳熟能详的剧目,但又不能是太过常见。”
这句话,直接把《牡丹亭》《长生殿》《玉簪记》,连同一堆折子戏都排除在外。
郗青这几天一直话少,思量好久,才开口:
“《南柯记》怎么样?”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就淹没在热烈的讨论中。
过了足有两三秒,许绍第一个反应过来:
“你刚说什么?”
其他人:“……”郗青刚才说话了吗?
郗青:“《南柯记》……不过,感觉有点儿难度,算了吧……”
“等等,”俞院长若有所思,“继娴,你觉得呢?”
苏继娴想了想:
“《南柯记》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之一,知名度很大;而且角色众多,家门也齐全;至于剧情,按年轻人的话来说,算是仙侠还是玄幻了吧?”
《南柯记》讲的是,淳于棼误入由蚂蚁组成的大槐安国,娶公主、做高官,被封为南柯郡太守,还与其他三个女子有着感情纠葛,一生跌宕起伏,最后落魄收场,被罢官还乡。临行前,他听到一句“淳于棼醒来”,猛然惊醒。
原来大槐安国里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最终他幡然醒悟,燃指三根,渡化众蚁。
“更重要的一点是,”苏继娴继续,“它是临川四梦里,唯一没有被完整搬上舞台的。”
另外三梦,《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都是被演了无数次,改了无数个版本。
只是,《南柯记》传下来的戏不多,常在舞台上演的,也只有《瑶台》一折,重排是个大工程,这些年昆曲式微,各大昆剧院也就不愿意操这个心了。
可是,离昆剧院交接的时间只有两月不到了,他们怎么可能排得出来?
首先,打谱就是个大问题。
“咳咳……”
人群中,安叔干咳了两声:
“那个,谱子吧,其实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众人一惊,目光瞬间汇聚到他身上。
俞院长更是震惊。
他居然不知道?!
安叔接道:
“是这样,我之前一直想把《南柯记》的谱子打出来,临川四梦,总要完完整整才好。不过当时只想留一份资料,以供后人参考,也没想过咱们剧院会排。毕竟……”
毕竟,咱昆剧院那么穷,哪儿来的钱排新戏?
没说出口的“毕竟”,全院上下都懂。
俞院长:“那服装……”
衣箱老师抢话:“服装没问题。其他剧目的服装凑一下,挑出合适的,我再做一些装饰,保证效果也差不了。”
俞院长点头:“至于唱腔,我回头把老章请下山,让他给你们归置归置。还有……”
还有身段设计。
他看了苏继娴一眼,毕竟她如今也不是昆剧院的人,他们也付不出酬劳,况且那件事在继娴心里一直是根刺,即使她已经重新登台,她真的还愿意接触昆曲相关的事物吗?
“我来。”苏继娴笑道,“如果大家信得过。当然,还得找上常继梦一起帮忙才好。”
话音未落,大家已经激动得想要鼓掌。
她继续:“不过,时间上太紧,效果究竟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交给我。”俞院长道,“我去市里再跑跑,昆剧院都给我们整没了,就这么两三个月不信还不多给了!总得有点儿人道主义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