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郗青吓傻了,一个字也不知道说。
戏校有规定,不准学生私下里自己学戏。昆曲讲究口传心授,学生们都才入门没几年,自学总有许多不规范的地方,坏习惯一旦养成,倒时候再改可就难了。
而郗青自打入校,就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天赋颇高、学戏努力、从不违逆老师。
骤然被人撞见违反校规校纪,小姑娘魂都吓没了。她缩着脖子,盯着眼前的男生,一动也不敢动。
不会是学生会纪律部的吧……
不会还要记过吧……
萧寒见她那样子,一个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
那时候的他,虽然也只是还没毕业的戏校学生,但已经经常随C市昆剧院登台,还担任过大戏的主角。
对于戏校的学生来说,他就是普通学校高考状元般的存在。
郗青呆在那里,刚要问他是不是要抓她去教导处,萧寒忽然开口,一曲《玉簪记》的[懒画眉]: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
尤其第一个“清”字,他故意加重了擞腔的发音,让郗青听得更清楚些。
郗青惊了一下。
萧寒的本家门明明是小生,可他唱起旦角的曲子来却毫不违和。每一个腔格都那么准确,那么细腻,显然不是随口而来,是下过大功夫的。
在萧寒的声腔中,郗青害怕也没了,担忧也没了,渐渐的,只剩下最纯粹的欣赏,一字一句,一声一调。
那是一个暮春,假山旁的荼靡架开满了花。微风一吹,游丝细细,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是摇漾春如线,也是春心无处不飞悬……
而那个少年,刚好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后来,郗青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也总是会心一笑。少女的情窦初开,至真、至善、至美,即使最后余下的只是开到荼靡花事了,但那个春天,来到过你的人生。
后来,郗青总是在假山后碰见萧寒,二人似乎从未约定,却又心照不宣。
一个教,一个唱,到最后搭档演出,渐渐靠近……
临近毕业,郗青邀请萧寒做她毕业汇报演出的搭档,就演《玉簪记》。萧寒也爽快应下。
排练日复一日,累并快乐着。
所有老师都说,他们这一对既有天赋又有实力,连扮相都是数一数二的,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郗青不在乎这些。
她只想着,等自己进入昆剧院,就能和他一起在正式的舞台上演出。
演一辈子。
可毕业演出前夕,在排练室里,萧寒看着她好一阵,才道:
“前几天演出,有位伦敦西区的音乐剧导演也在,他想邀请我去唱音乐剧,还让我也问问你。你觉得怎么样?”
那时的郗青,只沉浸在甜蜜的空气里,以为这不过是萧寒的闲聊,根本不知道这些话的潜台词是什么。
她笑了笑:
“音乐剧……可我不会呀!”
萧寒:“不会可以学,有专业的老师。况且,”他的语气略微沉重了些,“一辈子唱昆曲,也挣不到什么出路。”
那时候,戏曲演员的收入很低,而出国也是当时的风尚,赚的是英镑美元,前途自然比戏曲这种夕阳产业要好得多。
郗青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才说:
“可我只认识这条路呀!要别的出路干什么?”
“哎呀,你也别瞎想了!”郗青推着萧寒的肩膀,“没几天就要毕业演出了,我们再好好练练。”
说完,她水袖一穿,立马进入状态。
可那天的萧寒,一直欲言又止,敷衍着排练了几遍,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毕业演出前一晚,郗青想找萧寒再对一下身段,刚要出宿舍楼,就被宿管阿姨拦住:
“郗青,你的信。”
郗青愣了一下,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信?
她满脸疑惑,接过信封,寄件人:萧寒。
信的开头,和所有狗血剧一样。
“青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座上了去伦敦的飞机……”
接下来的内容,讲述了他内心如何挣扎,最终选择去伦敦发展,又讲了他如何开不了口跟郗青说这件事,还跟郗青说了无数个对不起。
那时,郗青握着信,仿佛这信是一道雷,霹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但有一个念头,第一时间窜进脑子:没了搭档,毕业演出怎么办?
郗青来不及伤心,赶忙找了没有演出任务的学弟靳舒阳来江湖救急。
靳舒阳一听说这事,从当年到现在,骂了萧寒整整十年。
当然,这是后话了。
萧寒到了伦敦之后,也给郗青发过邮件,弹过QQ,但均无回应。
而音乐剧团那边,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国外的剧团和国内的不同,他们一场音乐剧会跟演员签订场次,场次演完,演员就需要再去找别的剧组,而不是像昆剧院,一旦进去,就能演一辈子。
十年里,萧寒拿出当年学昆曲的劲儿去学音乐剧。他从零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剧团,规模虽然不大,但也一直都有不错的上座率,在伦敦西区也小有名气。
这次他回国,一是因为全球巡演,二是打算排一部有中国戏曲元素的音乐剧,故而来请教章先生。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郗青。
更没想到的是,她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男人。
萧寒推了推眼镜,只觉十年的情绪都压在心口,无从宣泄。尤其是郗青唱完,那些汹涌的情感说不起道不明,却更加强烈。
“萧寒,”章先生忽然开口,“你对流行乐和昆曲都有研究,对刚才的曲子有什么建议吗?”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靳舒阳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奈何是章先生开口问的,他也不敢怼。
萧寒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看着郗青。
郗青也看向他。
只是,她的表情和眼神都淡淡的,带着一股陌生和疏离。
萧寒想,她就和当年一样,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戏里,而戏外的她,冷漠又坚强。
但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秦砚握紧了郗青的手掌,支撑着她的这一眼,回看过去的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