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院的孩子们还瞒着我,骗我说找到了投资。怎么可能呢?我如果是投资人,也不会投这样的项目的。
“我没有拆穿他们,这是孩子们的善良,我想,我真的是一个好演员,包括但不限于昆曲。”
这段话末尾,笔者加了一个小笑脸。
“我不想告别,却又不得不告别。
“只希望,这只是一个昆剧院的告别,而不是昆曲。”
看到此处,郗青已经红了眼眶。
她心中酸涩,一腔的热泪在眼圈里打转,强忍着,才不至于留下来。
秦砚眉头紧皱,搂着郗青的手紧了紧。
再往下,就是落款,郗青有些不忍心,深吸一口气,眼神才慢慢看下去。
“青姐!”靳舒阳和俞桑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满头大汗,“不好了!”
靳舒阳气还没喘匀:
“刚负责展品的哥们儿说,俞院长他……”
“嗯。”
郗青淡淡应了声。
她回过头,看着靳舒阳和俞桑,那二人也看着她。
六目相对,相顾无言。
心中的苦涩感在膨胀,充斥着她的心脏,一点一点变大,一点一点变浓,不知在哪一刻就要喷涌而出。
俞桑:“他知道了。”
那一刻,郗青再也忍不住,眼泪倾泻而出。不顾形象,更没有舞台上的收敛。
靳舒阳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红。
那封告别信还安静地躺在玻璃罩里,落款写着:俞长寅。
俞院长的全名。
回去的路上,一车人安安静静,各有心事。
郗青没想到的是,自己蹩脚的谎话,原来早被俞院长看穿。
他不仅自己忍受着昆剧院生命倒计时的痛苦,还要分出心力来陪他们演戏。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昆剧院终究是要没的,即使他们已经那么努力,尝试了那么多办法,可终究,没一件如意的。
秦砚握紧郗青的手,把她的投按进自己的怀里。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心疼郗青吗?
好像也不全是。
这些日子,他跟着他们晾箱、排练、看戏,从一个对昆曲一无所知的人,慢慢走进昆曲,站在昆曲身边,去感受它带来的喜怒哀乐,去感受它带给自己的充满色彩的世界。
秦砚知道,自己早已变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他爱郗青,也爱昆曲。
爱这个因为昆曲而更加丰富美好的世界。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了昆剧院,所有人都来了,误会与真相,无奈与辛酸,一一摊开,促膝长谈。
也是那天晚上,他们决定,既然留不住,不如好好去告别。
他们打算策划一场告别演出,和剧院告别,和观众告别,也和昆曲舞台上的自己告别……
说来也奇怪,确定要做告别演出,好像反而没有之前那么丧了。
一个个都充满干劲,练功房的人都多了起来。
最后一次了,都想挣到一个重要的角色。
俞桑、靳舒阳、秦砚也常来帮忙。
靳舒阳强烈要求给他留一个打酱油的角色,秦砚则成了苦力,搬搬道具,或者帮郗青戴戴头面。
只是,告别演出到底要演什么,一时间各说各话,争吵不下。
有说就演《牡丹亭》的,这出戏经典,传播度高,也最能代表C市昆剧院的风格。
也有说演《长生殿》的,大气热闹。
还有人提议演折子戏,经典折目荟萃,比较丰富。
郗青也犯难。
她觉得各有好处,不知道怎么选;可心里又有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她们或许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只是这个选择是什么,她暂时也没想到。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还跟秦砚说起这个。
“演什么都好,”秦砚夹了一块儿宫保鸡丁给她,“只要我们家青子是女主,那就是最好看的戏!”
说完冲她温柔一笑。
郗青抿嘴,足尖在桌子下踹了他一下,好像在说:你妈还在呢!
秦母看着两个孩子,也呵呵笑起来:
“阿砚说得对。我也觉得我们青子好。不过,是什么演出啊?这么郑重?”
郗青:
“是告别演出。”
“告别?”秦母微惊。
郗青点头,难受的情绪有有点儿上来:
“昆剧院办不下去了,一切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要移交到京剧院了。”
他们之前怕秦母担心,没提过。
秦母正夹菜的手忽然顿住,她看着郗青,双唇轻轻发颤,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像还在判断,郗青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玩笑。
良久,秦砚:
“妈?”
秦母这才回神。
短短几秒,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又是怎样强压下去,渐渐恢复平静。
“阿姨你怎么了?”郗青打量秦母,有些担心,“是不舒服吗?”
“没事,”秦母笑笑,声音比之前更低,“只是觉得……挺可惜的,我还没看够青子的演出呢!”
“那以后我天天唱给您听!”
“好。”
秦母含笑看着郗青,可眼睛里却有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快放寒假了,C市的天气越来越冷,再过些时候,怕是要下雪了。
街道寒风簌簌,卷起地上的枯叶,盘旋几圈,又缓缓落下。
昆剧院门口,依旧冷冷清清。
秦母裹着大衣,羊毛围巾结实地系在脖子上,手揣在兜里,只在昆剧院周围来回踱步。
这个城市日新月异地变化,每一天都有它不同的样子。
只有昆剧院,它还是老样子,三十多年了,连一块儿砖都没有变。它记录着城市的历史,也记载着一群又一群人的青春。
三十年多前,也有一群年轻人欢欢喜喜地走进这里,以为未来可期。
他们穿着当时最时髦的衬衫和连衣裙,扎着马尾或长辫,却在这座剧院的舞台上,演着最古老的故事。
一阵冷风刮过,秦母忽然觉得眼睛一凉。
湿润的眼睛很快被吹干,她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唇边散开轻飘飘的白烟。
一切都好远啊……
她转身,刚要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继娴?”
现实中的声音比记忆中的苍老许多,却依旧是浑厚干净的昆嗓。
她回头,俞院长正站在剧院门口。
老旧的木门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长寅,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