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抢救室门口。
门上的红灯一直没有熄灭,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整个走廊。
俞桑靠墙根站着,单手插在裤兜里,嘴唇有些发白,抿紧了,绷成一条线。
昆剧院大部分人都跟来了,因为晚上还有演出,演员们便先回去化妆,只留了几个乐队的师傅在这里等结果。
郗青的折子戏排在最后,遂也留了下来,想多等等。
“安叔,院长怎么突然就发病了?”郗青问。
安叔叹了口气:
“本来是不该在演出前跟你说这个的,只是……”他看一眼抢救室紧闭的大门,摇头道,“咱们昆剧院的情况你也知道,年年亏损,本来也是强撑着。今天市领导开会,大概率明年会把咱们并入市京剧院。不知怎么的,这消息就传到了院长这里,他一下子急火攻心,这不就躺里边儿了吗?”
安叔今年快七十了,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进入昆剧院工作,和院长是同一批的老同事。
他们年轻那会儿,昆曲已经是濒临灭绝的状态。可一九五六年,浙江昆剧团改编的昆剧《十五贯》大获成功,各地纷纷筹建昆剧院团。至此,昆曲才重新走进大众的视野。
几年后,安叔和俞院长作为有天赋的孩子,被选入C市昆剧院定向培养,安叔司笛,俞院长唱武生。
一晃几十年,少年人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昆剧院。
他们见证过昆曲的日渐辉煌,也眼睁睁看着在互联网文化的冲击下,昆曲和其他传统戏曲一起,一步步走向衰落,到现在只能靠政府的扶持款项度日。
安叔一时有些唏嘘,所有的感慨,都藏在这轻轻一叹中。
俞桑抬了抬眼皮,嘲讽的语气下压抑着某种情绪:
“早跟老头说过,岁数大了就退休,守着这个半死不活的昆剧院干什么?现在好了,人都给作到抢救室了!青子你也是,趁年轻赶紧转行吧!你看人靳狗子,都混成顶流了!”
“靳狗子”是眼下大红大紫的小鲜肉靳舒阳,郗青一所戏校的师弟。
郗青没有说话,只是和安叔对视一眼,心里都不太舒服。
可俞桑说的也没错。
他们的昆剧院,不就是半死不活吗?早晚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合并到京剧院,似乎还算是一种寿终正寝。
俞桑继续阴阳怪气:
“老头最好能活着出来,我不骂他个狗血淋头就不姓俞!”
话音未落,抢救室的灯灭了。
众人一瞬绷紧了神经,直盯着走出来的主治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安抚一笑:
“人没事,家属们放心,等麻药劲儿过去人就能醒。”
众人这才松给了口气。
因赶着演出,郗青和安叔便先回剧院了,说演出结束再来。
一路上,郗青和安叔都没有说话。
院长能脱离危险的确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可接下来,昆剧院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呢?
郗青没有再想下去,一到昆剧院,便直奔后台化妆,顺道把院长脱离危险的事告诉大家。
后台里,演员们正对着镜子给自己化妆,梳头老师把打好的片子一套一套整齐摆放,衣箱老师早已经把戏服按场次挂好,正帮要上场的演员更衣。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似乎大家并没有被昆剧院合并的事影响。
可郗青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压了一块石头。
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沉重。
一个多小时后,郗青总算扮装完成,只站在侧幕候场。
台上正演的是《桃花扇·沉江》一折,讲的是明朝灭亡后,大将史可法以身殉国,愤然投江的故事。
这戏其实很难得。
昆曲和京剧不同,武生不属于生,而是属于生旦净末丑的末。戏曲发展到现在,很多剧种已经没有了“末”这个行当,昆曲却是为数不多保留下来了的。
今天演史可法的是李珩,俞院长的亲传弟子。
只听他嗓音浑厚,正唱道一曲【普天乐】:
“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这支曲子郗青听他唱过很多次,今天却是最悲痛的一回。
剧院的人都明白,昆剧院快没了,并入京剧院,和“江山换主”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这群人,从小也不是学京剧的,多半只能去跑龙套打酱油,混到退休。
郗青皱眉,一时眼圈有点发酸。
她望向台下观众席,依旧寥寥无几,数了数,比昨天还少了三个。说实话,再这样下去,她其实也看不到昆剧院做下去的必要性在哪里。
或许真如俞桑所说,半死不活的东西,还是提早放手的好。
郗青是最后一个上台的,演闺门旦的当家戏《牡丹亭·寻梦》。演出结束后,有几个常来看戏的阿姨奶奶拉着她拍照,她也一一满足。
某阿姨:“小姑娘好好演,天赋不错的,下回还来看你!”
郗青微笑回应,心中却泛着酸涩。
也不知还有没有下回。
卸妆之后,郗青和剧院几个年轻演员又回到了医院,想看看院长这里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到医院时,院长已经醒了,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和俞桑吵得不可开交。
俞桑:“就你这才从鬼门关拖出来的身子,还想去找领导?你给我安分点,别作了行不行?”
俞院长:“你别管,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郗青和众人面面相觑,忙冲进去劝架。
俞院长一惊:“你们怎么来了?戏演完了?”
俞桑翻个大白眼:“戏戏戏!我看你就知道戏!”
郗青扶额,把她拉开:“你也降降火。”她转向院长,微笑,“今天大家都演得很好,李珩师兄尤其好,都把我给唱哭了。您安心养病就是,院里有我们呢。”
俞院长摆摆手: “哪儿安得了心唷!我得去找领导谈谈,昆曲可是百戏之祖,这能说不做就不做?”
李珩劝道:“师傅您先养病,这事儿不急,等您出院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其实众人都明白,这事哪有商量的余地?
俞院长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是可以不急,反正随时能退休的人!你们呢?!”
众人一瞬默然。
俞院长看着这群孩子,颇觉心疼:
“你们是昆曲的苗子啊!”
演员是苗子,昆剧院则是他们的苗圃,有了苗圃的保护,昆曲的小苗才能长成参天大树,一代又一代,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眼看着劝不住,老头下一秒就能冲出病房的时候,郗青忽然站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道:
“谁说要并入京剧院了?我们才得了一笔投资,自主经营没问题的。”
众人一秒懵圈,都怀疑地看向她,大姐你醒醒好吗?
就连俞桑都睁大了眼,仿佛在说:你搞什么飞机?
郗青咽了咽喉头掩饰尴尬。
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想来一招缓兵之计,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
哎,都怪那节金融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