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郗青除了去昆剧院,一回家就和秦母聊戏。如果碰到郗青的休息日,那更好,二人坐而论道一整天,不亦乐乎。
秦母原本早就要回去的,这下也来了干劲儿,让秦砚退了机票,近期常驻于此。
于是,秦砚做饭、打扫、洗衣……彻底沦为了后勤保障人员。
昆剧院那头,郗青像得了个宝藏,时不时就跟同事们炫耀。
连偶尔来溜达的俞桑都听不下去了。
“我说青子,就算是你未来婆婆,也不至于这么舔吧?”俞桑撇嘴,“况且人没在呢!”
她凑到郗青耳边,压低声音:
“有什么要吐槽的你尽管吐,这儿又没外人!秦砚要是敢在这事儿上给你甩脸子,我们李珩师兄的长弓大刀也不是白练的!”
俞桑确实感觉出来,秦砚最近不爽。
她和靳舒阳去郗青家蹭饭的时候,秦砚总是甩脸子,也没人得罪他,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
郗青:“……”大姐你在说什么呀?
她有点哭笑不得:
“秦砚的妈妈真的是大神,你们怎么不信呢?高手在民间,懂不懂?”
俞桑呵呵:“在下智商低,确实不懂。”
郗青白她一眼:
“最近她在给我指导《寻梦》,今晚你就等着看吧!让你知道什么叫张无忌遇上了阳顶天,什么叫虚竹遇上了天上童姥!”
俞桑点着下巴思索,很是认真,好一晌,才开口:
“所以,秦砚是小昭还是西夏公主……”
郗青:“……”我会一五一十告诉秦砚的!
夜幕降临,昆剧院亮起了灯。
观众零星入场。
今晚演的是小全本《牡丹亭》,包含《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四折,依旧是郗青演杜丽娘,许绍演柳梦梅,宁艳演春香。
不过这几折都是杜丽娘的重头戏,男主柳梦梅只在《惊梦》时惊鸿一现。
这几折戏是闺门旦的代表剧目,最经典,也最司空见惯。
只要是闺门旦,几乎都会演,演得好的、规范的也不在少数,但要演得深入人心,动心动情,却是寥寥无几。
秦砚当初,也正是被这一出戏吸引,才有了他和郗青之后的故事。
前面的《游园惊梦》,郗青演得四平八稳,是她一贯的水平,老戏迷们也很习惯。
郗青的原汁原味,舒服!
只是看多了,总会有新的期待。
虽然郗青已经很好了,可如果能更好呢?
不过,昆曲的戏迷们倒不会像明星的粉丝一样去对演员有过高的要求。这年头,昆剧院该倒的倒,演员们该散的散,能有戏看就已经不错了!
还挑什么挑呢?
侧幕里,衣箱老师帮着郗青换上淡湖绿色的旦角褶子,曲笛一响,郗青踏着台步而出,卡点亮相。
一秒钟都不耽误。
只听她唱[懒画眉]: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折扇时开时合,跟随着郗青的身段,像长在她身上的翅膀,翩翩飞舞。
穿梭于花丛,穿梭于亭台。
最后,缓缓停在杜丽娘心心念念的大梅树旁。
一开始,观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直到郗青唱道[嘉庆子]: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
这是杜丽娘想起梦里的柳梦梅,学着他的样子,所以需要模仿小生的身段,可又要演出闺门旦的娇羞,不能完全按照小生的方式来表演。
其间的度,是最不好把握的。
少一分,体现不出杜丽娘心中所想;多一分,便不是闺门旦了。
只见郗青水袖一挽,手一背,足尖翘起,俏皮又娇羞,活脱脱一个杜丽娘。
常来看戏的戏迷惊了一下:
“这和郗青平时的演法有点不一样啊。”
“说不上哪里更好了,身段吗?唱腔?还是眼神?总之,就是更活灵活现了。”
“我看不出来,不过青子老师就是最棒的!”
之前在S大上戏曲选修课的姑娘插嘴,嘿嘿笑了一声。
旁边的老戏迷似乎被她感染,也轻笑了一下。
年轻人能为昆曲带来活力,带来希望。
于演员是,于观众也是。
秦母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郗青。
适才曲笛一起,她的心脏就像是被撞了一下,一股酸楚一下子涌上眼眶,积了一海的水,视线瞬间模糊。
她别过头,不愿让身旁的儿子看到自己的模样,缓了好一阵,才借口要去卫生间,换了个角落的位置。
这并不是视线极佳的位置,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秦母隐在一片黑暗中,看着舞台上无比熟悉的身段,耳边萦绕着久违的柔美唱腔。
郗青在舞台上游走,水袖翻飞。
她那么年轻,那么美。
恍然间,时光扭转,秦母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同一方舞台,也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淡湖绿色的牡丹花褶子,唱着“是谁家少俊来近远”。
那个女孩子,也有一张宜喜宜嗔的脸,眼波流转间,明艳无方。
她痴痴看着郗青,两个女孩子在这一刻重叠,相隔三十年,却因这出《寻梦》,逆时光相遇。
《寻梦》唱道快结尾的时候,郗青一支[江儿水]:
“偶然间,心似遣,在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带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尾音散去,一滴泪正从郗青眼角滑落。
台下忽然掌声雷鸣。
昆曲的观众,难得有这样激动的时候。
“我知道了!”一个老戏迷忽道,“是苏继娴的路子,太美了,苏继娴的《寻梦》,我三十多年没见过了!”
后台众人也惊了。
尤其是俞院长。
当年,他和继娴演过《千里送京娘》,一切都还记忆犹新。
可惜后来,出了那件事,继娴离开了昆剧院,从此断了联系。
她像是完全退出了昆曲界,甚至是戏曲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能联系上她,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就连当年与她最要好常继梦,也是一问三不知。
那时候,昆曲界有一个浪漫的说法:
苏继娴最好的是《寻梦》,却以《离魂》的方式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