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晾箱那天,C市已入夏。
昆剧院的一株梧桐郁郁葱葱,阴影投下来,整个小院都清清凉凉。不远处种着几株石榴树,其上零星点缀着火红的石榴花,像一簇簇小火苗,撩拨着年轻的心。
靳舒阳早来了,蹲在回廊下守株待兔。
昆剧院的师兄师姐们许久没见他,都围着他打听近况,也有人问娱乐圈八卦,还有人拿了笔记本让靳舒阳一页一页签名,要带给家里的亲戚孩子。
靳舒阳一边签,一边向门口张望,抖腿:
“青姐怎么还不来?”
李珩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
“还像小时候一样缠人啊!你青姐最近可忙着呢,你有点儿眼力见儿!”
靳舒阳脖子一顶:
“忙什么?”
许绍笑道:
“杜丽娘遇上柳梦梅,谈恋爱了呗!”
“不可能!”靳舒阳眉头一皱,拿着笔猛戳着笔记本,“那个禽兽怎么配得上我家青姐!还柳梦梅,就他那副臭脸,陈最良还差不多!”
陈最良是《牡丹亭》里教杜丽娘念书的先生,一个迂腐迟钝的小老头儿。
俞桑也在人群里,坐得有点远,只看着靳舒阳翻个白眼,朝许绍嘀咕:
“靳舒阳这熊样,像极了郗青给他找后爹!”
许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靳舒阳闻声抬眼,正要问他笑什么,俞桑忽然一句“青子来了”,靳舒阳眼皮一抬,拔腿就冲。
只是没想到,和郗青一起来的,还有秦砚。
秦砚一下课就去接了郗青过来。为了方便帮忙,他今天专门穿了一身黑色运动装,身形修长,活力四射,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学生们也没见过他这个打扮,赶着去校园论坛上发图片,还说今天的秦教授不像魔鬼,反倒像个温柔的学长。
靳舒阳看见他,嘁一声:
“装嫩!”
他上前一步,故意挤在郗青和秦砚中间,一手挽一个,齐步走:
“青姐早!秦教授早!”
秦砚打量他一眼,像看一个神经病,嫌弃地把手抽开。
郗青也迅速与他拉开距离,皱眉道:
“小太阳你几岁了!”
要是被他粉丝看到,她还活不活了?!
郗青瑟瑟发抖,绕开靳舒阳,溜到秦砚身后,一副求保护的样子。
秦砚微微一笑,看着靳舒阳摇摇头:
“这孩子还小,有懂事的一天。”
靳舒阳:“……”谁是你孩子?你个老男人!
俞桑在一旁看得不亦乐乎,啧啧感慨:
“一对夫妻一个娃,get!”
许绍在旁边点头:
“附议。”
不远处,衣箱师傅从小院旁的小仓库里探出头,高声道:
“都准备好了,开工!”
众人闻声,应答声此起彼伏,拥着就朝小院去。郗青拉着秦砚,跑得飞快,靳舒阳紧跟其后,生怕被落下。
“晾箱”看似简单,不过就是把旧戏服拿出来晒晒,在潮湿的南方不至于发霉。可实际上,“晾箱”的步骤繁复,里面学问很大。
每一件戏服,都至少要经过熨烫、整理、翻晒、折叠的过程,有些戏服脏了,还需要清洗。
专业院团用的戏服都是真丝的,其上刺绣也都是手工苏绣,费时费力,成本很高,一套戏服少说也得上万,更别提带金线的帔、华丽的蟒袍和宫装了。
所以,戏服的清洗要特别仔细。由于刺绣的面积大,也不能水洗,更不能用药水干洗,只能用酒精,轻轻喷上去,挂在风口自然风干。
还有一些前辈们传下来的古董戏服,更得小心翼翼了,郗青他们都是不敢上手的。
本来,这些事是由专门的衣箱师傅来做。不过昆剧院人少,衣箱师傅忙不过来,大家遂都来帮忙。
每一回,都要忙上好几天。
今天要晒的戏服已经提前熨烫过了,郗青拿了件白色绣菊花的女帔,是她平时演《牡丹亭·离魂》穿的,手把手教秦砚。
其他人倒是熟门熟路,就连久不演戏的靳舒阳,都十分麻利。大概是从小就做惯的,一辈子也不会忘。
秦砚看着郗青,女孩子教得很认真,嘴里都是他不曾了解的学问。他扫视了一圈,许绍和宁艳在把叠好的衣服拿出来。
他遂问郗青:
“戏服都是叠起来保存的吗?我之前还想,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是应该挂起来吗?而且叠起来不是皱了么?”
郗青噗嗤一声,道:
“挂起来可就完了。特别是真丝的,很容易长霉。回头晒完了,我们还得再喷一次酒精,才能封箱呢。至于皱的问题,无解,只能每次演出前都熨一次。”
郗青说得轻松,或许是因为习以为常。可在秦砚看来,这太难得了。
从古到今,都说昆曲精致。而这份精致,正是在日复一日的繁重程序,一丝一毫的不容失误里淬炼出来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其实是在幕后的方方面面。
秦砚的目光,从郗青,延伸到整个小院。
戏服已经挂满了,五彩斑斓,在柔和的阳光下,迎着风,水袖翻飞,像是在舞台上,挽起一个个袖花。
昆剧院的男男女女穿梭在这些戏服中,仿佛是戏中人,又仿佛不是;仿佛他们是为昆曲而生,又仿佛,是昆曲在他们的身上,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秦砚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他胸腔里膨胀,激动?热血?他不知道。
后来郗青说,这是一种共鸣,是一个中国人,对于传统文化的归属感。
但那一刻,秦砚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他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美,好美……美到不可方物……
也是在那一刻,他确定了,郗青就这样,和昆曲一起,走进了他的心里。
“郗青。”他道。
郗青抬头,眨了眨大眼睛。
“我想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拍个视频。”他拿出手机,“或许,这就是我们修改BP的第一步。”
郗青一愣。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在他心里,他认可了这个项目,认可了昆剧院!
秦砚接着道:
“之前是我们的思路局限了,昆曲可以带来的感动,远不止是舞台之上。”
郗青这才了然。
原来,他是想把视频传到网上,引起讨论,带来流量,从而提高昆剧院的估值,更有利于寻找投资。
郗青点点头,正要说话,靳舒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
“青姐你想拍视频?”他凑到秦砚肩头,看他的手机,“秦教授你拍的什么玩意儿啊?这设备也不行啊!我来!”
说完,靳舒阳马上打了个电话。
没多久,他的助理带着一整个摄影团队,出现在昆剧院门口。
众人:“……”顶流牛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