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斯表情一滞,缓缓转回身去,在靳舒阳看不见的角度,叹了口气。
靳舒阳也没有再说话。
窗外街景飞逝,他靠上真皮靠背,坐得四仰八叉,只茫然看着外面。
他就像是这辆保姆车,被人驾驶着,一直高速前行。
可他到底是怎样走上这条道路的呢……
靳舒阳拧了拧眉,思绪飘得很远。
那年他还只有十七岁,帮郗青的毕业汇演救场,临时充当“潘必正”。没想到,演出竟获得老师、专家们的一致好评。
郗青和靳舒阳的搭档是他们的意外之喜,校长当即拍板,要重点培养这一对,日后排大戏、冲大奖,都不在话下。
那时的靳舒阳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立志要在毕业后进入C市昆剧院,成为名角儿。
可命运总是在跟他开玩笑,给了他一个出头冒尖的机会,又用生活的重压,一点一点把少年压到土里,不见天日。
那天戏校放假,靳舒阳回家才发现,父亲失踪了。他取光了存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连母亲唯一的金项链也不翼而飞。
他呆看着一切,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的天空,好像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从此,靳舒阳过上了一边在戏校上学,一边在各个剧组跑龙套还债的日子。
戏校出身的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总是更能吃苦些。渐渐的,他也有了一些稳定的片酬。只是对于几百万的高利贷,不过杯水车薪。
那段日子,靳舒阳能蹭剧组的盒饭就蹭;由于拍戏,也没有时间复习,只能在候场的时候拿出手抄的工尺谱默唱;练身段更是想也不要想了,根本没时间!就算有那么一点儿时间,体力也很不上,练也练不好。
戏校的老师们对于靳舒阳的变化,自然都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敲打他,让他搞清楚自己的重心。
那时候,靳舒阳端正站在练功房,听老师的训话。老师说一句,他点一下头,态度好得不行,生怕老师不愿意再教他了。
可昆曲不比其他。
昆曲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不间断的努力,每一步台步、每一次抖水袖,甚至一个细微的眼神,无不反映着表演者的功力。
时间一长,靳舒阳的退步,就更加显而易见。
虽然没有忘词、掉板之类的重大失误,可台步不稳、水袖抖两下不到位、眼神涣散的问题,都渐渐暴露了出来。
有一次演《拾画叫画》,唱到“苍苔滑擦”时,靳舒阳撩起小生褶子,做足尖点地的动作,腿都在发抖,袍子也跟着抖,一看就是脚底不稳。
郗青也是那次,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靳舒阳一开始还不愿说,在她和俞桑的逼问之下,才把事情告诉她们。
可两个女孩子也不过是刚成年的孩子,哪见过这种事?一时也没有办法,只能用自己不多的存款帮忙。
俞院长知道后也凑出些钱,但他的工资也不高,依旧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乔斯出现了。
当年,乔斯穿着一身笔挺的香奈儿职业套装,戴着大墨镜,把豪车停在戏校门口,指明要找靳舒阳。
老师、同学们路过看着,都以为是靳舒阳的有钱亲戚来帮他还钱了。
十七岁的靳舒阳也没见过这阵仗,第一次见乔斯的时候,又紧张又害怕,还有点少年青涩的害羞。
二人在戏校附近的星巴克坐下来。
那时候的星巴克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满大街都是。当年的星巴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很贵了,许多人都没去过,靳舒阳也是第一次走进这里。
乔斯开门见山,扔了一份合同在他面前,气势逼人:
“我能帮你还钱。”
少年靳舒阳愣了一下,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只拿起合同认认真真地看。
戏校的男孩子老实,直到太阳落山了,才看完合同。合同的金额很大,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钱,除了在高利贷的借条上。
他怯生生抬头:
“是……当明星?”
乔斯点头。
靳舒阳:“那,我以后还能唱昆曲吗?”
乔斯笑了:“我的少爷,这以后的收入,可是你唱一辈子昆曲也赚不到的钱!”
靳舒阳咬着嘴唇,左右为难全写在脸上。
“不过,”乔斯观察他的表情,“合同到期是可以解约的。如果你以后还想唱昆曲,等合同期满就没问题了。”
乔斯想着,真入了这行,谁还会想再回去唱戏呢?
可那时的靳舒阳,是真想。
后来签了约,还了钱,靳舒阳才知道,原来乔斯并不是什么名牌豪车簇拥的金牌经纪人,她的香奈儿和豪车都是租的。
在经纪人领域,乔斯也只是个新人。
靳舒阳是她签下的第一个艺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用公司给她的所有备用金,签下靳舒阳,自己的资源都给他。
一场豪赌,孤注一掷。
但靳舒阳不是这样想。
他只是为了还钱,等着解约的那一天,他还是会回去唱昆曲的。
单纯的少年还不知道,解约,哪有这么容易呢?公司总会有各种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续约,上了这条船,就不要再想下来了。
唯一的幸运,是这艘叫“靳舒阳”的船,已经冲破海浪,前途光明。
乔斯赌赢了。
靳舒阳不负众望,迅速蹿红。
至于昆曲……
只是他一个渐行渐远的梦……
窗外的街景依旧飞逝,靳舒阳眼睛有些酸胀,他垂下头,收回目光。
现在,郗青他们应该准备上台了吧?
今天演什么呢,《牡丹亭》,还是《玉簪记》?
原本,他也是站在舞台中央发光发热的人,那些掌声、鲜花,也是属于他的啊……
保姆车的车载广播里忽然想起《问君子》的旋律。
司机笑道:“这不是小太阳的歌吗?听这个吧。”
广播里也有掌声、欢呼、粉丝的尖叫……
声音嗡嗡充斥着靳舒阳的大脑,他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了那句戏词,“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深吸一口气,靠上椅背,闭目养神。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乔总,小太阳最近不是挺闲吗?这就睡着了?”
乔斯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抿了抿唇:
“心累。”
说完也闭上了眼。
司机有点懵,耸了耸肩,油门一踩,加速开往下一个目的地。
第二天,乔斯拿着南楠的自白视频去和姜明团队谈判,对方总算妥协,一起解释澄清、给郗青道歉、买水军压恶评。
几天之后,事情才总算平息下来。
可乔斯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才真正压得她喘不过气,也给了昆剧院重重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