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回到四十多年前。
那年,苏继娴才十六岁,从戏校毕业,就要进入昆剧院工作。
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只是昆曲有排字辈的习惯,他们这一辈是“继”字辈,故而师傅给她改了个艺名,苏继娴。
还没进昆剧院的时候,她的名号就已经传开了。
扮相好,坐功好,唱功尤其好,是曲家们都赞不绝口的新秀。
有曲家说,现在的昆曲演员没有古代园林式的生活经历,表演出来的东西难免匠气,唱腔呆板,气息不纯;
偏苏继娴不同。
她常年学书法、学国画,古典的气韵都是融会贯通的,一开口就是规范的文人范儿。
俞长寅至今都记得,苏继娴来院里报道那天,穿了件很简单的衬衣长裤,一头利落的短发。本是平平无奇的打扮,可穿在她身上,周身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进入昆剧院不过一年,苏继娴就从打酱油的花神,一跃成为站在舞台中央的杜丽娘。
情理之中。
也是意料之中。
那几年,只要是她的戏,一开票就就能卖个精光。也有从外地赶来看她的戏迷,因为没买到票,在下着大雪的昆剧院门口嚎啕大哭。
后来没办法,当时的院长想了又想,决定卖加座。
加座卖完了,就卖站票。
一时间,剧院连过道都挤满了人。
突如其来的人气,让苏继娴又激动又得意。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从此更是全身心投入昆曲,一心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她越成功,越努力,就越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那天,苏继娴路过院长的办公室,就听见有前辈嚼舌根:
“院长,这个月苏继娴的戏排了这么多,您叫我们喝西北风去?”
他是唱大官生的。
苏继娴很少演长生殿,故而他的“唐明皇”也没了登场机会。
“是啊,那小丫头才来几年?您就这么偏袒她?”一位唱闺门旦的前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冷哼一声,笑得阴阳怪气,“都跟她学,以后别的孩子也能随便踩我们头上,我们就等着退休呗!院长,说句不好听的,今天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明天就能把您不放在眼里。”
“师妹说得对!”“唐明皇”附和,“我刚路过练功房,还看见她和俞长寅排新戏呢!怎么,就现在这些场次还不够?还要抢?”
院长安抚地笑笑,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先消消气。她和俞长寅的戏是我让排的,《千里送京娘》,要去冲奖的。”
冲奖?!
二人一下瞪大了眼。
“什么奖?”
“白玉兰。”院长笑道,底气有些不足。
唱闺门旦的前辈一下子炸了:
“去年不是说好上我的《牡丹亭》吗?我也是等了好几年,等上面资历老的先评了奖,才轮到我!怎么,放在苏继娴这里就不做数了?院长,她……”
“好了!”院长打断,态度依旧温和,笑嘻嘻的,“院里也是综合考虑才决定的,今年她的胜算比较大。行了,我知道不止你们,院里好多人都憋着一股气呢!演出场次的问题我尽量协调,先回去吧。”
二人面面相觑。
院长既然赶人,他们也不好再逗留,只气冲冲地出来,刚好撞上躲避不及的苏继娴。
苏继娴:“老……老师们好……”
唱闺门旦的白了她一眼:
“我当是谁呢?也不知道给院长下了什么迷魂药,用了什么手段,!哼,祝你勇夺白玉兰啊!”
说完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唱唐明皇的和苏继娴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还不至于当面撕破脸。
他只看着女孩子,摇摇头,压低声音,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想红没有错,想得奖也没有错,但也总得按规矩来,是不是?大家都是一点一点熬资历熬出来的,总不能因为院长喜欢你,领导们喜欢你,就越过前辈们,一步登天吧?”
他故意加重了“喜欢”的发音,听起来令人不适。
“年轻人,”他接道,“还是踏踏实实的好。”
说完,背着手走来,像个痛心疾首的长辈。
只有苏继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承受了最恶毒的揣测。
没多久,苏继娴靠领导的“喜欢”上位的消息,就传得满天飞。
她斩获白玉兰奖之后,谣言更甚。
苏继娴起来得太快,快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们不相信,她可以在那么年轻的时候获得旁人梦寐以求的奖项。
他们更愿意相信他们心中那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女人上位靠男人。
得奖的当天,苏继娴没有开心的感觉,只是大哭了一场。
再后来,院里为苏继娴申报梅花奖,申报当天,市里就接到一封举报信。
内容正是苏继娴的私生活。
里面细致描述了她和院长在内的多名男性发生关系的过程,描写之形象,细节之饱满,仿佛举报人就在当场一样,劲爆程度堪比有色小说。
市里大为震惊,立刻联系信中所涉及的人员进行调查。
因此,苏继娴也只能退出梅花奖的比赛。
那段时间,她一闭上眼睛,就是举报信里的内容,还有审查人员们面无表情的盘问;等到天一亮,睁开眼,看到的又是往日和善的同事对她绕道而行,他们聚在一起,悄悄看着她,面露鄙视,指指点点。
那些目光,就像是一颗颗钉子,扎穿她的后背,扎穿她的心脏。
鲜血淋漓,奄奄一息。
暗无天日的日子持续了一年,调查结果终于出来。
苏继娴是清白的,院长是清白的,反而是造谣者,那位演闺门旦的前辈,和信中的某位男士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谁信呢?
他们只会以为,苏继娴的本事太大,市里也管不了她。
那段时间,苏继娴拒绝了院里安排的一切演出,只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停地跑台步,不停地抛水袖。
她已经快要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
毫无生气的一个人。
苏继娴以为,她来到这里,是来到一个昆曲的世界,却没发现,她走进的,是最丑恶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