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青一愣,抬眼看秦砚。
秦砚安抚地笑了笑,接道:
“那时候,梁吟的父母刚离婚,她才五六岁的样子吧,梁就是她后来改的她妈妈的姓。后来,梁吟的爸爸和后妈去了外地,对她也没怎么管过。前几个月倒是还能定时打生活费来,可自从他的新妻子有了孩子,梁吟就变成了透明人一样的存在。那会儿梁吟的妈妈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工资不高,没办法,只能白天上班,晚上兼职。收入勉强能养活母女二人吧。”
郗青耐心听着。
她只知道梁吟性格咋呼,对人甚至有点凶,尤其对她,分明是个陌生人,却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郗青在之前的人生里,很少遇到这样的人,即使有,也没过多接触。
听秦砚一说,她才恍然,原来梁吟的性格是有原因的。
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至亲之人弃她而去,从出生就建立起来的信任在那一刻全线崩塌,她的世界也随之崩塌。
废墟砸下来,天空下着灰尘。
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砸得面目全非。
秦砚继续:
“我们家住在她们楼上。那会儿梁吟的妈妈太忙,总是拿钱让梁吟去外面吃,梁吟就去买肯德基、麦当劳。我妈经常碰到,觉得小孩子天天吃这些垃圾食品太可怜了,便招呼梁吟上我们家吃饭。久而久之,仿佛成了一种默认,放学梁吟跟着我回家,然后吃饭做作业,到睡觉的时候才回去,或者她妈妈来接她。到后来,我爸妈带我出去玩儿,也不忘带上她。”
“有一年过年,游乐场搞庙会,梁吟的妈妈要加班,便托我们带她一起去玩儿。”
秦砚记得,那年的游乐场很热闹,小孩子们都穿了红外套、红围巾,游乐场的树上都挂满了灯笼、彩灯、中国结……
那些年,游乐场的管理很松散,随处都有扛着糖葫芦叫卖的人,推着车卖冰淇淋的人,踩这棉花糖机一圈一圈做棉花糖的人,还有摆个小摊画糖画的人……
每一处,都围满了小朋友,人挤着人,一点儿缝隙也没有。他们伸着脖子,睁大眼睛,有的还骑到爸爸的肩上,满脸好奇。
梁吟还没进游乐场的时候,就被路边的拉丝糖吸引得走不动道,仿佛那糖浆黏住了她的脚。
秦砚轻嗤一声,觉得无聊,摸摸兜里的压岁钱,自己跑一边买冰淇淋去了。
秦父摇头笑笑,嘱咐秦母看着两个孩子,自己便去买门票。
可谁也没想到,秦父一转身,一辆面包车嗖地一下冲出来,直对着秦母和梁吟。
秦母吓傻了,只觉被人往后拽了一下。
咚!
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猩红的血色。
秦父倒在面包车底,血流不止,奄奄一息。
而梁吟,被他紧紧护在怀中。
瑟瑟发抖,却毫发无损。
“后来,我爸进了抢救室,脊柱受损严重,没救过来。”秦砚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郗青知道,这些风平浪静的表象,都是被积年的痛苦给磨平的。
她无法想象,十来岁的秦砚,在目睹父亲的车祸现场时,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境?
在他父亲被推入急救室时,他又燃起了怎样的希望。
直到最后,急救室的灯熄灭,把他拍回到深渊。
从此黑夜降临,暗无天日。
他还记得,父亲车祸后,他英勇救人的事迹就被电视台追踪报道,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媒体上门采访。父亲去世之后,媒体更是争相报道,疯狂的时候,秦砚上学路上都能被拦。
那时的秦砚并不明白这种畸形的现象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委屈,只是觉得难过,也心烦。
他最不愿提及的事,成了全世界的谈资。
越想越难受,便只能埋头学习,把自己关在一个生人勿进的套子里。
时至今日,他才有勇气告诉郗青这些。
而他没有告诉郗青的是,当时他并不是去买冰淇淋,而是被一群游行的戏曲人物吸引,绣衣水袖、各色脸谱、刀枪剑戟……
似乎潜意识里有了阴影,这些年他都很排斥传统文化的东西,因为那或多或少都会涉及到戏曲。
甚至在初识郗青时,他还做了好多噩梦。
郗青扮成杜丽娘,开车撞他,用水袖勒死他……千奇百怪。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噩梦变成了美梦?
昆剧院不再是禁地,反而是他时常踏足,得以平静的地方?
他垂眸看向郗青,女人正凝视着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充满了心疼。
秦砚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
“青子,谢谢你。”
“秦砚,”郗青直起身子看着他,双手回握,“我从不知道这些,你该早些告诉我。”
秦砚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点头。
这是他最忧伤的故事,是他柔软的地方,以前没有勇气,可现在,他决定把一切都暴露在你面前。
他的脆弱,他的不安,他的不完美,他不是无所不能……
“以后,我陪着你。”
郗青抱住他。
秦砚超前一顿,下颌抵在郗青的肩头。那一瞬,红了眼眶。
如果说,从前郗青于他,是照入深渊的一道光;那么此刻,郗青已经引他走出深渊,来到阳光下。
那里明媚灿烂,百花丛生。
而他的身边,有她。
从此以后,都有她。
那夜,世界很静,你很好。
良久,二人才从情绪里抽出来。
郗青问:
“所以,之后梁吟就一直想着报恩,要给你做童养媳?”
秦砚摇头:
“确切的说,是梁吟的母亲。”
郗青睁大眼。
“我爸去世之后,她母亲很愧疚。”秦砚道,“如果没有带上梁吟,或许就没有那场车祸。其实我也这样想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梁吟的态度都很坏。”
郗青心道:现在也不算好啊。
秦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现在是后话,你听我慢慢说。”
“到后来,连我和我妈都释然了,梁阿姨却还是放不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梁吟从小就被她灌输报恩的观念,简直是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