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8癌痛之殇
作者: 男人是山更新时间:2023-01-15 09:08:01章节字数:2052

母亲用的是兰花指,正好一片从树叶中间透漏下来的阳光,碎银子似的落在母亲的脸上。水红带蓝的头巾,淡然的眼神,母亲像一个想着心事的少女。


这样的宁静太难得。我故意让司机把车开得很慢,绕行公园附近的美景之间。


你哥哥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时候,母亲问。


打了他电话,没打通,不知道是不是去了非洲。


回到家,还真应了母亲说的。小花猫把家里扒了一个遍。


母亲饶有兴致地整理着,掉在地上的衣服、书本,还有旧报纸。收拾了约二十分钟,母亲自己坐到床沿上,踢了一下脚边的小花猫,猫叫了起来,母亲试图再踢一下,却没成功。


母亲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我一手扶着母亲的背,一手扯开被卷,塞到一边,再放母亲躺下。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我不饿。


母亲不饿,我饿了。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饺子,下了锅。


饺子翻腾的时候,我给当时的丈夫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们,第三次化疗结束了,现在回到家了,勿念。


我顺带又把微信转发给了哥哥寒冬。他当时在美国哈佛商学院学习,三十好几了,谈了几年恋爱不结婚,说自己“恐婚”。他说一周前去了非洲,审核一个商业投资项目。


山高水长,日夜颠倒,手机从来不显示发往异国的汉字是否被读到。这让人失望。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夹烂一个饺子,肉汁流出来。觉得少,又夹烂一个。发现,太浓太油,赶紧加了点饺子汤,装成小半碗,给母亲端过去。


母亲侧着身子,睡着了。我伸过头去,她的脸笼罩在昏暗中,特别庄严的样子。


母亲一觉睡到日没西山。落地窗看出去,火烧云逐渐淡去,夜幕翻滚而至。


母亲坐起来。我把温在锅里的小半碗肉汁端过来,母亲在一呛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务,然后摆摆手。我也作罢,随即把床头柜上的温水瓶旋开,备着。


我早已不再像刚开始化疗那样,逼着母亲进食,骗着母亲进食,感化着母亲进食。


那个过程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母亲忠于她的胃口,胜于女儿的说教和求饶。我可以诓骗母亲,但我诓骗不了她的食欲。


妈,出来在沙发坐一会儿吧,睡了那么久。我说。


母亲坐起来,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但她做得很认真,十个指头往后拢着,像一副掉了齿的耙耕耘一块旱地。


头发梳理好后,母亲移步到沙发。小花猫跟到脚下。


按照习惯,我没有开灯,没有开电视。


母亲伸出脚又要戏逗小花猫。脚刚要出,她哎哟了一声。整个人伏在沙发上。微暗的光,包裹着母亲。瘦骨嶙峋,像一把尖刀。蠕动着,在寻找舒服的姿势。


最后,她滑下沙发,跪在地板上,手撑着膝盖,久久不动。


跟网上说的一模一样,这种癌会出现强迫体位,那就是跪着。跪着才能缓解疼痛。


回医院去,打镇痛剂。我说。


不去了,上次打完照样不舒服,喊都喊不出来。母亲说的是大剂量镇痛剂打完之后的副作用。


我帮不了母亲,只能任她跪着。


跪在猫前。


跪了一夜。


猫都睡着了。


还是昏睡好。昏睡就不疼了。我把母亲房间的窗帘拉上,后来干脆把客厅的也拉上了。母亲跪着让我难受。她睡着的时候,我会刻意把她弯曲的腿摆平、摆直。


可是清醒的时间还是多。


清醒就要跪。跪。跪。跪。跪到天亮。跪到天黑。


跪到第三天,母亲讲出了她的决定。


当时是清晨六点,我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烧一壶开水。


母亲的房间开着,大亮。原来她自己把窗帘拉开了。客厅的窗帘也拉开了。


一丝风都没有。窗外小区的几座高楼、远处的整个城市,兵马俑一样,安静伫立,整装待发。


我端着新鲜开水,进了母亲的房。旋开保温壶,把几乎没动过的隔夜开水换出来。


母亲说,寒冰,我想死了,你帮我吧。


我体会的母亲忍受不了疼痛了,就说,好。


我应完母亲,回到客厅,烧第二壶开水。


水壶接通电,小红灯亮起。我静静地站着。不一会儿,水咕噜咕噜响起。这声音,我觉得特别好听。像个小孩,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就让水一直开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我心想,要是水就这么一直咕噜下去,母亲就可以多活一会儿,我就是站成枯木也愿意让水壶这么咕噜下去。可是咕噜很快就灭了。


我退后两步,坐在餐桌上。手机正在餐桌上充着电,我拔了,给不知道是在美国还是非洲的哥哥发了条微信:“哥哥,妈妈有事,急事,尽快回复。妹妹。”


我和哥哥的微信记录一直没删,没时间删。我翻了下,这三年来,我们说的内容全是母亲的病。三年前确诊,是癌。中医、偏方、西医,最后才上了化疗,一次,两次,三次。


母亲的意志被击倒,再击倒,最后跪着,跪过白昼,跪过黄昏,跪过漫漫长夜。


有次,半夜,我站在门口,看着母亲跪着,像一尊雕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跪了下来。


我也跪得跟一尊雕塑一样。跪了多久我不知道。最后是猫轻轻叫唤了一声,我才抬起头。猫从沙发上跳下,落在母亲边上。母亲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猫左右翻了个身,最后也安静了。我站起来,坐在椅上,看了母亲很久……


四处拉开的窗帘,让人想出去走走。我推出轮椅,带上母亲。母亲居然摆手不用轮椅,自己扶着墙壁,走出门口,走到电梯口。


等待电梯的时候,她冲我用力地笑了笑,大概是一种无奈的意思,最后还是挪到了轮椅上。


我从后面抱起母亲,把位置坐正。


我觉得母亲在我双手里,只剩骨头,宛如一块烧了半截的木炭。


一会儿,母亲要我推着她回家,说要喂小花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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