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到夕阳西下再到华灯初上,苏玖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大街上,目光空洞,脸色苍白。
说好要忘记,偏偏又想起。那些深埋的记忆像插进心里的刺,一动就会尖锐地疼。以为时间是最好的伤药,殊不知……那个人……是她……永远……无法释怀的殇……
苏野……苏野……不要走……
耳边是尖锐的刹车声和惊呼声,苏玖感觉身体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像他的怀抱。血色朦胧中她看见了那张英俊的脸上仿若初见时的笑容,照亮了漆黑的夜;一双碧眸像清亮沉静的潭水,沁人心脾;一头褐色的齐耳短卷发,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她的……苏野……
苏玖知道,再过不久他们就可以团聚了。她认真地学画,认真地吃饭,认真地睡觉,守着对他的承诺,她迟到了整整四年。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笑了。
卿陌急忙踩下刹车,却还是晚了……
他看见那个纤细的身影从挡风玻璃上慢慢下滑,在他白色的跑车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记忆的闸门倏然开启。
莫斯科的夜晚……白衣黑发的少女……是她……
卿阳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闭着眼睛,摸索,挂断。
不料打电话的人似乎很有毅力,手机铃声一直在室内回荡。他终于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恼怒地摸出手机,接通“喂——”
……
“什么?……撞到人了?!……要多少?”
……
“好……好……在哪家医院?我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卿阳睡意全消。迅速穿戴整齐,开车到最近的自助银行取了三万块钱,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C市第一人民医院。
卿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从傍晚坐到了深夜。手术室外的急救灯仍然亮着,预示着她还徘徊在生死边缘。那时明明是红灯,那么密集的车流,她为什么会……还有那抹诡异的笑容……她……究竟想干什么?
卿阳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他家连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哥哥双眉紧蹙,薄唇微抿,白色的衬衫上大块大块的血渍,正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哥……”
C城第一人民医院,加护病房。凌晨四点五十分。
卿陌站在窗前,身上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染血白衬衫。今晚的月亮如同莫斯科初见她的那晚,皎洁明亮。他翻找了她的手机通讯录,上面仅有一个号码,留存的姓名也不完整,只有一个字母——Y。他拨过去,惊愕地发现是空号。
目前,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叫苏玖,苏杭的苏,琼玖的玖。
余光瞥见白色的病床上小小的凸起,此时方觉她竟瘦弱至斯。卿陌剑眉微蹙,轻叹一声,耳边又响起了医生的话:“病人左手骨折,胸部创伤比较严重,轻微脑震荡。总的来说,病人的车祸伤不算很严重。但是我们在给她做检查的时候发现她胃部有阴影,所幸发现及时,又是良性,我们已经进行了切除。今后她的胃一定要好好保养,按时进食,少吃多餐,忌辛忌辣;如若不然,很可能向癌症发展。不过……不过……这个女孩子似乎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手臂上的划痕……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们才好……”
卿陌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她像一个谜——他……猜不透。
“哥,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卿阳推门而入,压低声音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卿阳急了:“哥,你倒是说话呀!”
卿陌仍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侧立窗边,对卿阳的话也不以为意,眉眼间尽是一片深邃。过了好一会,他冷冷地开口,却是在下逐客令:“好了,今天辛苦你跑一趟。早点回去休息吧。跟爸妈说我这几天就不回家里住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
“不是……我说……哥,你……”卿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卿陌冷冷的一眼给逼了回去,不得不吞进肚子里。“好吧。那个……换洗的衣服我放椅子上了,你先去换身干净的。那……哥,我走了。有什么事儿直接给我打电话。”
苏玖睡得极不安稳,胸口闷疼,呼吸困难。浑浑噩噩间她像回到了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他们被埋得那么深。她躺在他的怀里,艰难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感觉到他的怀抱逐渐冰凉……就这样……离她远去……
“不要……不要……”苏玖猛然惊醒。鼻尖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入眼是一片白茫,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想伸手去挡,却发现左手怎么也使不上力。记忆中模糊的碎片慢慢拼凑——白色的跑车,刺眼的车灯,刹车声,尖叫声……
“你醒了,感觉还好吗?”卿陌看着她在梦中流泪,惊醒,心里竟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梦里也是这般悲伤?
苏玖惊觉还有别人,微微侧头,只见窗边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站。光洁白皙的脸庞,透露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苏玖冷冷说道。瞬间竖起了全身尖锐的刺。
“昨晚,我的车撞了你。”卿陌只是陈述事实。
“不是你的车撞了我,是我撞了你的车。”苏玖显然更诚实,“所以,你不用负任何责任。”
“你想死?”一双黑眸愈显深邃。
苏玖一顿,惊讶于他的直白。然后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卿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复杂难辨。苏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扭过头,闭眼假寐。
长久的沉默流转在两人之间。最后,卿陌先开了口:“你好好休息。”说完便径直离去。
苏玖实在太虚弱,不久又沉沉睡去……
这半个月,苏玖昏昏沉沉,经常是醒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昏睡十几个小时,一直靠着葡萄糖维持身体机能。期间,她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也是,既然不是他的责任,他何必抢着当冤大头。可是一连过了几日也不见医院停药,她自然不会天真地把医院当成福利院。苏玖疑惑了——不是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他,不关他的事了吗?就差直白地说一句“是我自作自受”了。这年头还有把祸往自己身上揽的吗?
但是转念一想,那日见他通身贵气,气质不凡,想必是个富家公子,自然不会在乎这么点儿小钱,可能就当是在日行一善吧!苏玖自嘲地笑笑。
最近苏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左手和胸口的疼痛成功地转移了她所有的精力,连做梦的力气都没了。闭了眼,梦里只剩昏黄浑浊的一片,有些诡异却并不吓人,所以这半个月她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安稳。
今早醒来苏玖发现精神好了很多,也没有再继续昏睡。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本想着花人家的钱,老老实实地养好病就走人,安安分分地成全人家的日行一善,不要给人家添麻烦。但是最后不得不向身上穿了半个月并且发出阵阵汗酸味的病服投降。按了铃,让小护士拿来一身干净的病服。看看自己无力的左手,只得又麻烦人家小护士。还好,这个小护士不仅模样生得娇俏,性格也温和,动作更是轻柔。苏玖微微一笑以示感激。
随后,小护士又手脚利落地给苏玖换了吊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几乎晃花了苏玖的眼。
下午,左手拆了石膏,挂了绷带。看着窗外的阳光正明媚,苏玖又再一次麻烦了人家小护士:“小晴,你推我到楼下的花园晒晒太阳吧。”通过闲聊,苏玖知道了小护士的名字叫李晴。苏玖又不愿意像医院其他人那样叫她小李。虽然有个“小”字,但还是觉得这称呼太显老,因为一个90岁的称呼一个50岁姓李的也是叫“小李”。索性苏玖就像同龄的朋友一般称呼她的名——小晴。
李晴先是推着苏玖围着花园绕了一圈,然后接了个电话,说急诊室正缺人手,调她去帮帮忙,让苏玖先自个儿晒晒太阳,过会儿再来推她回病房。
苏玖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同意,反正每次被丢下的都是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五月的阳光是温驯的,像柔和的调子轻哼着春的余韵。花园里月季、玫瑰、木香、紫藤、琼花开得娇艳,风从双肩掠过,视角之外,醉意如潮。
苏玖闭眼,深呼吸,莞尔一笑。
漂泊的云朵
又漂泊过谁的故事
五月伤心的天际
太多的流浪写下诗章
流着泪
回望的姿态太忧伤
等待与离别
谁的伤口模糊了五月
流着血
五月在陷落
远处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声音吸引了苏玖的注意。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三个小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奔跑嬉戏,童声清脆,天真无邪。
一个孩子向她的方向奔来,另外两个紧随其后。
跑在前面的那个孩子迈着两条小腿,右手高举着一张白色A4纸,嘴里还不停地朝不远处的两个小伙伴嚷嚷着:“就是不给你们看!你们来抓我呀……”一个窜身扑到了苏玖的怀里,撞到她的胸口上。
苏玖也顾不上胸口泛起的闷疼,连忙伸手接住,生怕他一不小心摔出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