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夜,寒冷的风,凄清的气味弥漫在莫斯科的街头,顽强地钻入苏玖的鼻中,刺得她鼻头通红。望着街上身穿棉服大衣的莫斯科男男女女,苏玖敛下双眸,低着头,双手捂嘴哈着气。
不一会儿,软绵绵的调子从她嘴里哼出,吴侬软语,纤纤细致。
卿陌从包间出来,走到会所大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背影纤细但身量高挑的少女,披着一头如泼墨般的长发,一身雪白的长棉衣,厚厚的白围巾,点缀着淡蓝色小花的白手套,背着画板,站在莫斯科夜晚的街头,迎着扬扬洒洒的雪花显得温婉而恬静。只见她脚尖在雪地里划着小圈,低着头,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
听着身后渐近的脚步声,苏玖双眼一亮,激动地回头。只见一个俊美的男人单手握拳敲着自己的头,却不是她要等的人,眼神一黯,随即又觉得这么个英俊的人做着如此滑稽的动作实在好笑,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卿陌敲了敲被酒迷晕的脑袋,使劲睁了睁双眼。少女蓦然的回头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用淡雾中弦月凝聚成的长眉,连绵雨线描绘下的肌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轻咬,如灵动着的羽翼交织起的双瞳灼灼生辉。见了是他后,眼神一黯,微敛双眸,抬眼后又化为满眼戏谑,伴着那如冰消雪融般的明艳微笑。
他想,他定然是醉的厉害。
见女孩向他的方向跑来,卿陌双眼微闪,呃……但目标却是……身后的……老头?
女孩对着他一声清脆的“Excuse.me,thank.you!”
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僵了僵。
苏玖小步跑到闵律之身边,用流利的中文开口道:“闵教授,非常抱歉深夜打扰您!但想见您一面难如登天,所以……”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就只听得几声咕咕哝哝的鼻音。
“所以,你就打听了我的行程,然后大半夜的在这儿等着?”闵律之倒是不慌不忙,一派从容淡定,眼里隐含戏谑的光芒。
苏玖一听,连忙弯下腰,深深一个鞠躬:“出此下策,冒昧之处还请原谅。”声音清脆,语气真诚。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闵律之心下暗道。
说出的话还是一板一眼,但语调却明显比之前和蔼可亲“小姑娘,你是中国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玖点头,“我是莫斯科国立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听闻闵教授您是莫斯科著名的华裔油画家,我想请您看看我的画。”心知今晚的等待就要进入正题,苏玖语气中难掩急切,连忙取下画板,从中抽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画,恭恭敬敬递给闵律之。
闵律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接过画。苏玖轻舒了口气。
埋头仔细端详了一阵,闵律之先是点头随即再摇头,看着苏玖欲言又止。
苏玖淡淡一笑,宛若开在清水中的白莲。她轻声开口,语气恭顺却不难听出其中的认真:“请您直言。世间本无事,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您放心我自不会做那庸人!”
闵律之先是一愣,随即笑开:“小姑娘的心胸倒是开阔!”
这身淡雅从容的风华气度是阅人无数的闵律之从未得见的。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
苏玖点头,眼神灼灼地望向他。
闵律之轻咳一声,继而开口:“背景油彩用色大胆丰富,奔放艳琢,线条勾勒粗中不忘细,细里略含粗,光和影的处理也很到位,是西洋油画中的上品;但是,画的主要版面却是一张用色单调的中国古琴,墨色为主,与背景的艳丽奔放很不协调,整幅画的风格显得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略一停顿,闵律之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接着问道:“你这画立意为何?”
苏玖双眼亮了亮“立意为‘静’!”
“哦?那此画何解?”
“心起时,琴音可平之,心平时,琴音可舒之,奏琴抒怀心方静。古语云上善若水,世间万静,莫如心静。《六祖坛经》中神秀偈曰:‘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惠能感觉其悟禅不彻底,于是吟出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家讲究心外无物——无论背景如何繁杂,无视外物,心如止水,此乃真‘静’也。所以以琴入画并辅以浓艳的背景色彩,以此形成鲜明的意境对比和强烈的视觉冲击方可写意‘心外无物’的真谛,衬托出何谓真‘静’。您觉得此解可妥当?”
闵律之恍然大悟,第一次看见有人将中国水墨画的意境与西方油画的用色如此大胆巧妙地结合起来:“融贯中西,独辟蹊径,引经据典,想必不通中国古学的人定是看不懂你这画的!”
苏玖双眼一亮,打蛇随棒上“闵教授,这是我的学年结业作业。不瞒您说,画作讲解的时候就连学院公认的中文通Professor.Jack都听不懂我的解说。所以,您看……您……”说到最后脸还是不好意思地红了。低着头,一咬牙,死就死吧,“可不可以帮我写封鉴赏信!”最后一句说得又快又溜,像后面有人追着似的。
要知道有点名气的画家是不会轻易为别人写鉴赏信的,一来是不想别人借着自己的名气一步登天,二来就是怕今后出了什么事情会影响到自己的名声。小有名气的画家鉴赏信已是千金难求,更何况像闵律之这样泰斗级的人物。虽然希望不大,但好歹也要试试!
令苏玖没有想到的是闵律之竟然豪爽地答应了!
“虽然冻得脚都麻了,但是这大晚上还真没白等!”苏玖心里暗忖。
告别了闵律之,苏玖徒步行走在莫斯科著名的BarStreet(酒吧一街),一刻钟后停在了一家名为Somnus的夜店前。
深吸一口气,揉揉冻僵的脸颊,笑笑,再笑笑,最后真的笑了起来。看来笑也不是那么困难。
苏玖推门而入,径直往一个角落走去,站定。
深呼吸,笑“Hello,Monek!”
坐在吧台角落的黑色人影动了动,昏暗的灯光打在他左脸上,隐约可见那紧抿的薄唇,褐色的发,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里如幽潭般渗人的眼眸。那么的似曾相识……
他唇角微挑,从阴影中步出,迅速伸出一只病态苍白的手扣住苏玖尖尖的下巴,整个人带着一股子妖冶的邪魅“今天的打扮……很特别。像制服的诱惑,让人……想撕碎你!”他俯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脸上。
苏玖身体发颤,但笑容依然无懈可击,“可是你不会。”
Monek的笑容微僵,猛然推开苏玖,冷笑道:“就算我答应过你,你以为我不敢吗?既然我可以给出承诺,自然也能够收回。”
苏玖冷笑一声。果然戳到了他的伤疤,那个耻辱他必定会永世难忘吧!
“说吧,这次要多少?一百万?两百万?”Monek开始拿支票。
“我后天回国。”
时间仿若静止,压抑的沉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怒气向苏玖袭来,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你说什么?”Monek握笔的手顿住,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好听。但是苏玖知道,此刻他已在爆发边缘,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罢了。
三年的时间,姑且叫做“朝夕相对”,不可否认,她是了解这个男人的,尽管那不是她所愿。
“我后天回国。今天来不是找你商量,只是通知你一声。”苏玖面无表情,声音波澜不惊,像法官宣判时的陈词——决绝得无可更改。
曾经有个人跟她说,你要勇敢。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尽管已经预料到今晚不会轻松,但是当一阵疾风划过耳畔,她的心也不觉颤了颤。左脸颊升起火辣辣的疼,舌尖缠绕着铁锈般的腥味,像每夜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次次惊醒而又一次次麻木。
事到如今,迈出了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了。所以,她绝不能退缩。
“贱人!三年前是谁跪着求我收留?是谁不要脸地爬上我的床?是你,苏玖!怎么,现在利用完我就想扔了?你又傍上谁了?你以为没有我的同意,你能够顺利离开莫斯科吗?”无懈可击地说着绝情的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收回来的那只手在身后轻轻颤抖。
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打她耳光。
记得那晚他第一次对她动粗时,她说过,她永远不会原谅别人扇她耳光。他知道,她不会说假话。所以,三年来,多少次他的手举起又放下,始终不敢去触碰她的底线。但是今天,他的手终于落到了她脸上。
耳膜嗡嗡作响,连视线都有些模糊,苏玖愣了愣,随即笑开,扯着淌血的嘴角,像极了冷血妖娆的吸血鬼,悲哀而凄凉:“呵呵……你终究不是他……他不会这样对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真的累了,放过我吧……”
倦怠乞求的声音像一口干枯的井,除了空洞就只剩绝望。
高大的身形在黑暗中微闪。连这张脸也无法将她留下了吗?三年的时间,终于让她认清了他不是“他”,所以她要离开了吗?
“苏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如此决绝,如此的……毫不留恋?!
“我为什么不敢?是,莫斯科是你的天下,没有你的首肯就是插翅也难逃。你可以扣留我的护照,将我困死在莫斯科,但我还有双腿;你可以打断我的双腿,但我还有双手,就算爬我也要离开莫斯科!”
Monek怒极反笑,双目血红,像极了发怒的兽,从背后掐着苏玖的脖子大力甩向墙壁。额头碰撞墙壁的“咚咚”声伴随着他咬牙切齿的怒骂声:“好!好!苏玖,你和当年一样,还是那么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苏玖咬牙,扯出一个不太难看的笑容,“彼此……彼此。”
迷蒙中,有温热的液体淌下,从额头到眼角直至唇边,还是那么恶心的腥臭,但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点的……温暖?像小时候母亲温柔的手掌抚摸着眼角眉梢。苏玖想,必定是莫斯科太冷了,只有血的温度才能让她有一点点暖和。
如果就这样睡着了,是不是就可以看见母亲——那个等了一辈子却从不曾怨过恨过的女人?是不是就可以对她说声对不起,乞求她的原谅?那……是不是可以再见到他……
睡吧……睡吧……像梦魇惊醒后不断麻痹自己一样,睡过去就好了……
可是,鲜血的味道浓烈而刺激,像显微镜放大了感官,让人不得不清醒……或许活着也是一种忏悔。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性感,时断而时续,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亲爱的……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吗?——离开莫斯科,离开……你。”
高大的身影瞬时一僵,手上的力道稍缓,只是那双幽深的碧眸愈发深不可测。
苏玖迫不及待地说出正确答案,像一个渴望家长奖励的孩子一样兴奋:“因为呀……你是个变态……你说,有谁……有谁……愿意和一个变态在一起呢?哈哈哈……哈哈哈……”
Monek身形一震,如遭雷击。眉宇间凝结着怒火,带着一种绝望的凌厉和无法言喻的痛心。某个地方似乎缺了那么一角,很疼,却说不清道不明。他缓缓放开手,发出的声音冷如千年的寒冰,凝了血,冻了心:“滚……”
苏玖随手抹了把脸,扶着身旁的玻璃矮机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淤青的脖颈,满脸的血污。但是她很高兴——你看,那个霸道的男人也没有她狠,所以她又赢了一次呢!
于是她笑了,笑着和他说再见,笑着离开了这个囚了她三年的男人。
猩红的血迹像针扎般刺痛了他的眼,他知道这辈子是真的……逃不掉了……
风暴把幽暗布满了整个天空,天空呈现着一种“莫斯科式的忧郁”。夜里的风雪越来越大,苏玖专注地看着它从盐粒变成了鹅毛,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忘记了该去哪个地方。
风在呜呜地呼啸着——像是野兽在嗥叫,一会儿又像婴儿在啼哭。
古老的白桦林和樱桃园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只余下一片茫茫无际的白……飘零直至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