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急调的川鄂湘黔四省的援军接踵而至。腊月二十七日,革命军退驻“飞龙寺”,被追敌重重围死。宁继兵劝说:“总司令,您赶快化装走,我们掩护您。”范晓梅说:“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图再举。”温朝钟感激:“谢谢,谢谢您们!首其事者当其难,我不能逃,我得保护大家。”谭建邦等人苦苦相劝亦无果。微曦初透,温朝钟在寺内殿堂烧了会友名册和文件,命令所有人立即分散撤离。他整理戎装,独自走出殿堂,挺立“飞龙寺”楼门上。宁继兵感动,总司令豪杰也!温朝钟叉腰怒视清军,朗声说:“我就是温朝钟,一切皆我所为,不与他人相干,要杀就杀我,来嘛,朝我开枪!”清军就拉动枪栓,举枪。穿灰呢大衣的宁继兵狼眼血红:“总司令……”冲出殿堂,用力好猛,门槛绊落他穿的一只翻毛黄皮鞋,他奋不顾身护到温朝钟总司令身前,“总司令,快走,快……”“叭叭叭!”射来的子弹击中宁继兵,鲜血喷射。温朝钟抱住宁继兵,悲沧呼喊:“宁继兵,您,不该啊……”“继兵,我的继兵……”范晓梅嘶声呼叫,往殿堂外冲,被飞弹击中左臂,谭建邦冒死将她拽回。
清军持枪朝温朝钟围来,温朝钟面无惧色,抚须冷笑,慨然就擒。
酉阳州牧杨兆溶厉声喝问:“温朝钟,你乃大清子民,为何造反?”温朝钟怒目道:“官逼民反,腐败透顶的清廷早该灭了!你们都是汉人,不知洗雪祖宗耻辱,反为仇人卖力,还滥杀无辜,真无天理良心!问我做啥,要杀就杀!”杨兆溶恼怒挥手。清军举枪射击,温朝钟身中数弹倒地。清军分裂其尸,蜀军得其头,鄂军得两足,湘军黔军各得一手,各自向上邀功。
时温朝钟年仅三十三岁。
是革命军的谭建邦赶来向王雪瑶说了宁继兵牺牲、范晓梅受伤之事的。说他当晚去了“飞龙寺”,想偷运回宁继兵的遗体,没有寻到。说范晓梅被义军救出后,送去彭水县的秘密联络点治伤,她怀的娃儿流产了。说宁继兵、范晓梅夫妇冒死到黔江参加义举,流血牺牲,与温朝钟总司令一样,都是革命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王雪瑶向宁承忠哭诉了谭建邦来说的这些事。说着,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是亲眼看见了宁继兵遗体的。谭建邦走后的第三天,知府霍柏明让她去朝天门码头一艘官船上辨认一具尸体。官兵打开包裹尸体的麻袋,是具穿灰呢大衣的血糊的无头男尸,一只脚上的翻毛黄皮鞋布满血迹,另一只脚的皮鞋没了,赤裸的脚乌黑。王雪瑶悬心凑拢细看,从肩看到脚,掀开大衣裤腿看,眼冒金星,我的天呃,我的儿……立足不稳。继兵是她身上掉下的肉!那弹孔累累的灰呢大衣是她给继兵买的,里面穿的褐色毛衣是她给继兵织的,那左腿膝盖上的伤痕是日本鬼子的子弹留下的,是继兵,是流淌有妈妈血液的幺儿子!泪水涌眶:“造孽啊,作孽啊……”霍柏明盯无头男尸,看王雪瑶,说:“宁夫人,你要节哀。咳,这个宁继兵,好的不学,竟然……”“霍知府,你说啥子哦,我咋听不懂哦,你咋扯到我家继兵来?”王雪瑶喊叫说,心如刀剜。继兵这遗体不能认,居心叵测的霍柏明是要拿宁承忠开刀,“霍大人,我是看这尸体哀伤,好惨啊,连头都没有了。”霍柏明说:“宁夫人,你可要仔细辨认,你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吧?听说宁继兵也参与了黔江暴乱。”王雪瑶拂去泪水,瞪眼如盘:“霍大人,听说,听说的就能算数?你以为这是我幺儿的遗体?不可能的!我幺儿宁继兵奉公守法,活得好好的。他跟我幺儿媳妇早就去香港雪梅她姨夫姨妈家了,两人非要在那里定居,说是那里好做生意。”霍柏明眉头锁拢:“是不是啊?”王雪瑶说:“当然是!”霍柏明就拉长脸,对身边官兵说:“这反贼死有余辜,扔进江里去喂鱼!”两个官兵就用麻袋包裹了无头男尸,欲往江里扔。“慢!”霍柏明喊,盯王雪瑶,“宁夫人,你要看清楚哦,莫要后悔哦,倘若真是宁继兵的尸体,扔进江里就……”王雪瑶心里哀叫,我的儿,妈妈是不能认啊,说:“霍大人,按说呢,你还是应该找到他的家人为好。”霍柏明渡步,叹曰:“唉,到哪里去找?即便是找到了他的家人,人家也是可以不认的,造反的逆贼嘛。”王雪瑶强忍悲痛:“我不过说说,你是知府,还不是你说了算。”“扔!”霍柏明说。两个官兵就将尸体扔进江里,浪花飞溅,尸体被激流卷走。王雪瑶大股的泪水往肚子里咽,径直往跳板走,极力镇定下船。登上码头后,她要了乘轿子回家。她没有回家,让轿夫绕道抬她去了另外的码头,雇了艘快船顺流而下,直驶到唐家沱那人称鬼门关的回水沱,祈盼能找到继兵的遗体打捞上船,却发现有官船在江里巡弋,只好忍痛忍恨叫船夫划船离开,对了江水嚎啕:“我的幺儿呃,你莫怪妈妈心狠啊,妈妈是不得已啊,我的儿,你一路走好……”哭声凄厉,大江呜咽,那船夫也热了眼。“承忠哇,好惨,好惨啊!我们的继兵……”王雪瑶泪水如注,说了见到继兵遗体、眼见霍柏明令其扔进江里、未能找到幺儿遗体之事,说这事只能是你知我知。泣不成声。宁承忠端坐,胸脯起落:“雪瑶,你也只能是那么做。不过呢,也不一定就是继兵的遗体,即便是,继兵在大江里拼搏过,他喜欢大江,有大江与他作伴也算是不幸中之幸事。”他此时不能大悲,雪瑶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巨大刺激,她的哀痛和压力大,她需要的是宽慰。王雪瑶目露希冀,切齿骂:“个挨千刀的,个千刀万剐的,竟黑心砍了我幺儿的……”宁承忠的心锯拉般痛,是官兵取了继兵的人头去领赏?可霍柏明咋还让雪瑶去船上认尸?是革命军不得以而为之,想保护继兵和其家人?可革命军的谭建邦说了,他们没有找到继兵的遗体……“继兵,我可怜的儿,你的丧事妈妈也只能偷偷在家里办啊……”王雪瑶泣诉,见宁承忠不说话,面色铁青,止住抽噎,“老头子,你不会还埋怨继兵和晓梅吧?他们是没得错的,错的是这个腐烂透顶早就该灭了的朝廷!”宁承忠长长一声叹:“有晓梅的下落没得?”王雪瑶抹泪说:“笑霜妹去找过晓梅,是通过同盟会的关系去彭水县那秘密联络点找的,没有见到,说是她转道去香港她姨父姨妈家养伤去了……”
宁承忠双目泪闪,不埋怨继兵,并非是人死为大他已经去了且遗体也没了,是他和晓梅做的事情确实没有错,是我宁家的种,有我宁家人的骨气。去年夏天,在大晒坝那黄葛老树下,继兵曾问他:“爸,我国人和洋人都是人,为啥我泱泱大国的国人却总是受洋人的欺负?”他说:“我国是礼仪之邦,是讲道理的,而洋人蛮不讲理,贪婪霸道。”继兵说:“洋人是霸道是不讲理,可我们国家如是强大富强,他们敢么?”他激动:“所以呀,一定要富国强兵,我跟你们四兄弟取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继兵说:“爸,您的愿望是好,可我问您,如何才能富国强兵?”他语塞,哀叹:“老子都努力过了,咳……”继兵指黄葛老树,说:“爸,打个比方说,倘若这棵黄葛树的树根病了,全都腐烂了,这树子莫说茂盛了,活都是不能活的,是不是?”狠劈掌,“只有将其砍了,将树根彻底挖了,再重新栽棵新树……”他就斥责继兵不该这么乱打比方,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还责怨继兵不该拿这棵大树打比方,大晒坝这黄葛老树可是根深叶茂的,是活得长久的。心里觉得继兵说的也是。范晓梅就跟雪瑶说个这样的话。想到晓梅,就想,她怕是去香港找那个金先生了,继兵给他说过此人,祈盼晓梅平安。咳,儿子儿媳参与了对抗朝廷之事,难说官府不会查出来蛛丝马迹,自己的前程堪忧。哼,妈的,要这为虎作伥的前程又有何用?朝廷命官的他是空有一腔抱负了,却总是一事无成,哀然茫然愤然。啊,我那本该出生的孙娃也没了,用手掌抹泪:“苍天呃,你咋不开眼,咋这么惩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