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乐夫妇向宁承忠夫妇敬酒祝贺,立德乐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夸赞王雪瑶思想开明,不仅自己不缠足,还四处宣传妇女不缠足要放足。立德乐对宁承忠说:“宁大人,我曾经给您说过,我向您表示敬意的日子不多了。”宁承忠问:“啊,立德乐先生是真要回国了?”立德乐笑道:“用您们的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快要迈入古稀之年,应该回老家去了。”宁承忠揶揄说:“您是腰缠万贯了,自然要回老家啰。”立德乐笑:“煤炭是黑的雪是白的,您大实话呢,哈哈!我俩相交相斗一场,就要离别了,来,我俩干一杯!”两人干杯。宁承忠心想,这老头儿也还老实,承认他赚了大钱。他知道,他那“立德乐洋行”自成立起,一直在扩展经营,重庆开埠后的第二年,他就在重庆设了首家外资运输公司;跟着,又在重庆设立了首家外资“利川保险公司”;还仿照上海、武汉在重庆设了首家“信局”,发行了首张“重庆商埠邮票”,票额贰分,是找法籍绘图师罗伯特设计的,图案白底套红,印有重庆英文拼音“ChungKing”和“重庆信局”字样,票面山峦起伏流水潺潺帆影点点古塔屹立。他晓得,那古塔与“立德乐洋行”相邻,乃是报恩寺的七层古塔。“信局”经营五年,光绪帝下旨设国家邮政才被清廷接管;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耗子嗅觉,得知重庆江北两家煤矿发生纠纷,就买通官府寻觅代理人弄到手,成立了“华英煤铁矿务有限公司”,夺得五十年煤铁开采权;还得渝望蜀,在重庆组建“岷江轮船公司”,亲自领航轮船溯江直达成都。“立德乐先生,您要走了,您掠取的地产房产也搬去英国?”宁承忠觑眼问。立德乐觑眼答:“不是掠取是获得。谢谢您的提醒,未雨绸缪,我已将洋行托给帮办聂克省代办,您二弟宁承业协办,洋行的资产已全部转让给英商‘隆茂洋行’了……”任荣昌河包场天主教堂神父的阿瑟端了杯果汁过来:“宁大人、宁夫人,祝贺您们的小儿子成婚,我阿瑟向您们道贺!”须发花白的他穿红色教服。宁承忠笑道:“阿瑟神父,既是道贺,您就该喝口道贺酒。”阿瑟虔诚说:“阿瑟的身体不仅仅是自己的,有圣灵在里面,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爱惜圣殿。阿瑟不喝酒不吸烟不吸毒不伤害自己的身体,远离一切伤害圣殿的行为。”立德乐呵哈笑,端了杯葡萄酒给阿瑟:“神父大人,约翰福音中提到迦拿的婚宴上耶稣变水为酒,就是这葡萄酒,当然,主要不是为了自己喝,而是献给主的。其实,稍微喝点酒是可以养身助兴的,只是不要喝醉。”阿瑟摇头笑:“立德乐先生这么说,我阿瑟是不得不喝一口了。”微喝一口葡萄酒。大家都笑。宁承忠问:“阿瑟神父,立德乐夫妇要回英国了,您啥时候回法国?”阿瑟在胸前画十字:“主说,要专注于正在做的事情,阿瑟得留在中国传教。”放下葡萄酒杯离开。宁承忠看佝偻身子走去的阿瑟,心想,他是不想回国了。对于阿瑟,他开先憎恨现在倒喜欢。也对他四处发放宣传册子、放映幻灯片执著宣传洋教不满,洋教的广泛传播当然并非阿瑟一人所能,对于其在渝的影响他很忧虑,竟然使包括承业在内的不少渝人对中国传统的佛教、道教不感兴趣,有人竟然说庙子里的那些菩萨是坏菩萨。
宁承业夫妇来敬酒,立德乐请他俩坐下说话。宁承业夫妇话多,李耀庭总理等人插话,气氛活跃。话题说到重庆开埠,说开埠后重庆人喜欢洋纱洋布了;少有人因为怕火而反对使用煤油了;重庆人创办了“烛川电灯公司”,部分城区用电灯了;重庆桐君阁药厂、祥和肥皂厂、纸烟厂、蚕桑公社和用蒸汽机缫丝的蜀眉丝厂相继开设;重庆人买闹钟、保险箱等奢侈品的人多了;日本人在王家沱开的大阪洋行、又新丝厂、友邻火柴公司、日本军舰集会所、日清公司相继开张;英商隆茂洋行、卜内门洋碱公司在龙门浩、周家湾开设货栈;美孚洋行在南岸建储存桶装煤油;德国人开设丰茂洋行;法国人觊觎真武山、老君山煤矿,要求成都开埠遭拒;外国领事多了,清廷应其要求,划出通远门内的一片土地供建外国领事馆,名曰“领事巷”,将其挨临的“打枪坝”以每年二百两租金永租给重庆海关做税务司公所……宁承忠听着,想到此次回渝,地方官霍柏明知府和重庆总商会李耀庭总理陪同他视察码头、城区,着实令人眼花缭乱,朝天门码头舟楫林立,至南纪门一带的仓库、货栈、商铺、旅馆、茶肆众多,人来车往;陕西街、道门口、白象街、新丰街、三牌坊、鱼市口、商业场成为繁盛殷富的街区。笑霜小妹也领他转游了南岸的外国人设的码头、洋行和国人的工厂、商铺,对他说:“社会如万花筒般变化,各式思潮相继涌现,变法维新、推翻帝制、民主共和的呼声此起彼伏,有如江涛汹涌澎湃……”他欣喜振奋遗憾悲哀,忧喜参半,重庆确实是日渐繁荣,清廷却风雨飘摇,洋人是越发地横行霸道了。
上海汇丰银行高管米勒在渝跑业务,也来敬酒,自己拉凳子坐到喻笑霜身边,两人喝了满杯,他俩的事情没有进展,米勒还是乐呵,消息灵通的他天南地北说笑。说人寿保险在上海创办十年赚了大钱;英商聘白尔电车公司在上海租界试行有轨电车;纵贯台湾四百多公里的铁路通车;驻藏大臣赵尔丰奏报朝廷,说是西藏通商章程有失主权,恳请朝廷酌议修改;达赖喇嘛本月到京云云。
儿孙辈和嘉宾们一一前来敬酒。李泓寿夫妇也来敬酒,不吝溢美之词。
范晓梅跟随丈夫宁继兵挨桌敬酒,最后一桌了,也没有看见武德厚,心里酸酸的,她和继兵是给他发了请帖的。酒是喝得多了,两颊似红菊,对于宁继兵、武德厚这两个男人她一直难以抉择,她没有想到,继兵的父亲会登门提亲,还带了彩礼来。她是崇拜继兵父亲的,虽说他是朝廷官员,却与那些贪官庸官有别,他骨子里有股正气硬气霸气。再有,继兵那年在天津救过她,是她的恩人。她那心的天平往继兵这边倾斜,德厚,对不起啊……
洪峰过去,“龙门浩月”的碛石露出江面。好多年了,它总是这么静静地周而复始地在大江里沉浮,迎暴雨烈日,看人世悲欢。人要是这碛石就好,无忧无虑,风浪再大也不躲闪。独立碛石的武德厚心想。离枯水期还有些时日,水中这碛石如同大象的背脊,伸延江岸的石脊在水中隐现。秋阳西坠,金波灼灼。两年前的那个黄昏也是这般情景。那天,武德厚当晓梅的面怒斥了袁得水,袁得水遵他之命将“罗联轮”还给了罗老板,晓梅对他伸拇指夸赞,他好得意。袁得水要为他和晓梅找回城的渡船,他拒绝了,跟晓梅提议沿江岸走走。晓梅爽快答应,挽了他的手走。他俩溯江岸赏景,谈笑风生,饿了就在江边摊铺吃小吃喝小酒。路过“龙门浩月”,就到这碛石上玩耍。那阵是春日,冒出水面的碛石似长龙。晓梅兴致极浓,在碛石上蹦跳嬉笑,夕照为她优美的身躯镀上金边,金浪带走她欢悦的笑声。她蹦跳累了,就躺到他身边歇息。他看她,颤声说:“晓梅,嫁给我。”晓梅看碛石,笑得灿烂:“德厚,这碛石要是一年四季都不沉就好,可以做港湾。”“晓梅,我就是你的港湾。”“德厚,你看天上那云,活像这碛石,嘻嘻……”她还是那样,不回答他不拒绝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晓梅对他说过。他还得等待,血液碰撞胸壁,伸臂对了大江呼喊:“晓--梅,我--要--讨--你—做—老—婆……”喊声被对岸撞回,在金波里翻滚。晓梅躺在碛石上,目视滚滚波涛,像是在听回声又像是在遐思。他难抑冲动,俯身亲了她一口。她咯咯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德厚,时候不早了,我们去上游的‘黄葛晚渡’,去赶末班船。”顺石脊朝岸边走,镀金的发丝在江风中飘摆。他跟了她走,嘴唇留有她脸上的馨香,她笑纳了他的亲吻呢。
而此刻里,武德厚的心冷凉透了,晓梅与他那好友、情敌宁继兵怕是已入洞房了。心子股股作痛。他在披红挂彩的宴喜园门外犹豫了好久,终还是没有进去,乘船渡江涉水来到这碛石上。昨天,邹胜送来范晓梅和宁继兵大婚的请柬,他懵了怒了,拽住邹胜胸襟喝叫:“晓梅是我的我的,是老子的……”邹胜理解他的心情,劝他想开些,说好女人多的是。他追问事情咋会这么突然,邹胜如实说了,他才知道继兵的父亲去登门提亲了,晓梅父母和晓梅都答应了。他听后如坠深渊,父亲武哲嗣给他说过,让晓梅做武家的儿媳妇。可父亲走了,而宁继兵的父亲去登门求亲了。说是自由恋爱,还是父母做主。父亲,您要是还在人世就好了,也去为儿子去登门提亲,晓梅是一直在犹豫的。他哪里知道,宁承忠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在跟亲弟弟宁继兵争一个女人。起风了,水浪大了,江水噬咬他的军靴军裤。
一艘快船顺水飘来,驶抵碛石停靠。“喂,军官,水要淹完碛石了,快些上船!”撑船人喊。是艘小渔船,手持竹篙撑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身青布衣裤,赤脚,逆光下的她大眼秀眉白面皓齿,长发飘舞,目露焦急。武德厚才发现碛石被涨潮的江水包围了,自己立足在“孤岛”上,慌忙跃上渔船。船身晃荡,他立足不稳,女子扶住他:“莫慌。”点篙撑船沿江岸逆水上行,“你站在那里做啥子,好危险吆!”武德厚后怕说:“我是顺碛石淌水上去的,不想水大了。”心想,她是以为自己寻短见吧,老子堂堂军人,才不会,老子是来这里故地重游消愁解闷的。“我跟你说,九月的长江娃儿的脸,说变就变,涨晚潮了,我见你有危险,就撑船过来。”“啊,谢谢,谢谢你!”
船在“黄葛晚渡”靠岸,残阳吻水。武德厚一定要请她吃夜饭,以表谢意。女子推诿不过,答应了。他领她到“渡口小吃店”吃饭,要的临江的座位,窗外夕辉朦胧,看不清了对岸的城郭,大江一片氤氲霭气,隐约可见一叶扁舟在雾浪里翻腾。他就想起与晓梅、继兵在这里吃夜饭看晚渡美色的情景,心中哀然。
店小二端来酒菜。
武德厚与女子吃喝摆谈,得知她叫雨灵,是下雨天出生的。是了,打渔女在小舟上出生长大,少不得要风吹雨淋。武德厚这么说,雨灵就咯咯笑。武德厚心情好些,目视窗外:“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耶,军官,看你鲁莽,不想还文雅。”雨灵笑说。他也笑:“啊,我姓武,叫德厚,你叫我武大哥即是。”雨灵点头:“好的,武大哥,你吟的是白居易的诗吧?”他点头:“你也喜欢诗?”“读过一些。”雨灵偏头说,“嗯,我晓得了,武大哥是个诗人,或则是喜好诗歌,去那碛石上寻找灵感,是不是?”他喝酒,似答非答:“一江秋水东流,带走忧带走愁……”“哈,你真会写诗,往下念。”“没有了。”“你留一手呀?”雨灵盯他,“莫忧莫愁,好事在后头。”咯咯笑。“雨灵,你还会说……”他心情大好。两人喝酒吃菜,话多。
窗外光线暗淡,夜色扑窗。
雨灵说:“呀,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否则要挨骂的!”起身走。“呃,雨灵,你等等!”武德厚喊,掏出叠钱给她,“雨灵,谢谢你,一点儿心意。”雨灵看钱,大眼扑闪:“哇,这么多呀,武大哥,你们军官就是有钱!我谢谢你,我不要,你各自收起,再见!”摆摆手出门,留下银铃般笑声。
雨灵梦幻般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武德厚心里一阵空落,晓梅、雨灵,雨灵、晓梅,女人哪女人,搅得人心痛心喜心烦心乱。他独斟自饮,直喝到酒店关门,方醉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