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手术床上怒骂、挣扎,两个洋人男医生将他摁住,一个洋人女护士就解开他的病人服退下他的病人裤。他急红了脸,老子那地方只有雪瑶能见,丑死人羞死人。白衣白帽白口罩的继国走过来,戴橡皮手套的手上拿有刀剪。他怒喝:“继国,我看你敢在老子身上动刀……”过来一个洋医生给他打针,他就迷糊了。
醒来他才知道,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雪瑶对他说:“你那肠子已经破了,开刀时出了好多的血。”继国给他说:“爸,你是AB型血,医院刚建立,一时找不到AB型血,是妈给你献的血,妈是O型血。”邹胜给他说:“护士用大针管从夫人手肘上抽了七八针管的血,都用到你身上了。”他感激雪瑶,担心雪瑶,他看见过那大针管的,那得要抽好多的血,不把人抽死么!继国说:“血会再生,妈不会有事的。”他还是担心。雪瑶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承忠,要不是老二给你开刀,你的命休矣。你那肠子生脓了,长了好多的细……咳,我也说不清楚,就是长了多好的小虫子,所以你发烧。”
他现在是开刀后的第二天,发高烧了。护士在他手肘上扎了针,针头连接有橡皮管,橡皮管连接在一个装有药水的瓶子上。
雪瑶回病房来,她去为他倒了尿水,高兴说:“承忠,你醒了!”
他看雪瑶,有气无力:“雪瑶,苦了你了。”
“莫说话,好生养息,夫妻间还说客套话。”疲惫的雪瑶面色发白,两眼红肿。
他心痛,她抽了那么多血给自己,成天守护自己,别累垮了。欲言。雪瑶伸手扪他的嘴:“莫说话。”他点头。重庆的晚秋依旧燥热,雪瑶为他打扇:“你昏睡的时候,武哲嗣两口子来过,带了他们的儿子武德厚、干女儿喻笑霜一起来的,送来好多水果。他们都好担心你,盼望你早些康复。”笑霜来了!他心跳加快。两年前,在那厂口麻秧子船客舱里的事又历历在目。那次返渝后不久,笑霜去了上海,去经营武家在上海那边的生意,他就再没有见到过她。雪瑶给他打扇:“继国说了,要讲卫生,饭前饭后要洗手,吃水果要削皮,喝的井水要消毒,走田坎路莫要踩到地里,地里浇有粪水,会得传染病……”这小子,去美国学了西医,穷讲究多。闻到香味,鼻子抽动。雪瑶笑:“承忠,你闻到花香了吧,你看。”捧他脸侧转一边。他看见了,是那盆他喜爱的叶绿花白的栀子花。雪瑶说:“是我让邹胜从家里搬来的,往年间,八九月份花就谢了,可这都晚秋了,还开得有花,你看,还结有果子呢。呃,你不说话,就听我说。承忠,你还记得不,当年你给我说,栀子花有花语,说你要伴我一生。我说你是花言巧语,问你,就我一人伴你一生么?你说,当然,天下女子我只爱你一个,就我俩相伴终生,白头偕老。是不是?呃,不说话,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他点头。雪瑶笑,两眼含泪:“你伴我我伴你,就我两个人,相伴到终生。”他鼻头发酸。雪瑶为他打扇,泪水滑出眼眶,“嘶”一声响,纸扇破成两半。他那心被拽了一下。雪瑶四十多岁了,还显得年轻。雪瑶,你是我的至爱,我身上流淌有你的血。可自己还一直爱着笑霜,还想娶她进门。看,笑霜送他的这把金楠纸扇破成两半了,是天意。宁承忠,你是个血性男人,对雪瑶说的话得算数。你爱笑霜却不能娶她,否则你就食言,就对不起雪瑶。你得决断了,得给笑霜把话说明白,不能再耽误她了……
穿白大褂的继国和护士姜霞进病房来。继国解开他那病人服衣裤,两手在他胸口、肚皮上轻敲轻摸,取下他挂在胸前的一个如弹弓样的东西,将上端的两个小黑物塞进耳朵里,用顶端那如小喇叭嘴的物件在他胸口、肚皮上轻轻移动。之后,姜护士打开了一个铁盒子,取出里面的条带捆在他手肘上,按一个连接着的小气囊,那条带就充气,把他那手肘越压越紧。他紧张,也生奇,中医靠把脉诊病,西医却靠这些玩意诊病,能行?
雪瑶说:“承忠,老二是在用听诊器给你听病,姜护士是在用血压计给你侧血压。人家那个洋人院长都来看过你,不是你道听途说的啥子听诊器要掏心摄魂、血压计是吸血鬼。那洋人院长会说重庆话,他说了,听诊器和血压计都是西医诊病必备的工具,很管用的。”问继国,“儿子,你爸爸啷个样?”
继国说:“还得输液,还得消炎。妈,你别让爸爸下床,别让他说话,他得好生静养……”
继国给雪瑶交代了好多。这小子,还出息了。他觑眼看继国,长得像雪瑶的先前的白面书生的老二,现今长了络腮胡子,胡子刮过,嘴唇腮边一溜青。这娃儿的个头、眼睛像他,可他那一双狼眼睛却没有狠劲只有温善。面相、个性都像他的是老三继强和老四继兵。啊,继强,你在哪里?想到自幼丢失的老三他就心口痛,一直没有放弃找到他的希望。
宁继国查完病房回到医生办公室,做病史记录、下医嘱、开化验单,忙了好一阵。病人多,病房已经住满。开先是没有病人来的。他跟麦卡特尼院长去给川东道、重庆府和巴县衙门的地方官员送了请柬的,可开业那天竟没有一个官员到场。医院救治了一个危急病人,那病逢人便说西医好,病人才多起来。有个官员来镶了颗时髦的大金牙,笑口常开显摆。他欣慰笑,想到父亲沉了脸,赶紧查阅英文医书,思考救治父亲的最佳方案。父亲太顽固,耽误了治疗时间。腹膜炎、败血症,十之八九难以生还。他没敢对母亲说,还有十之一二的生还希望,得全力救父。
父亲曾给他说过,不知者不惧。可不是,学了西医,又在美国行医几年,知道的东西多了,才发现国人的好多陋习实是可悲可怕,死了都不知道是咋个死的。
那天,他路过宽仁医院附近一个专治骨病的小诊所,进去看,室内凌乱,光线昏暗。那白胡子老中医在为一个患者流脓的伤口涂抹膏药,根本不消毒。那患者面挂苦相:“谢谢,好些了。”他承认中医有效,却想,这患者其实是受害者,这老中医的工作不是治疗,是胡来,倘若感染,会危及患者生命。最使他心惊的是抢救那个难产妇,那天夜里,他和护士姜霞值急诊班,那产妇的女儿急慌慌赶来,跪求他快去救人。治病救人是医师的天职,他立即叫上姜霞提了急救药箱带了手术器械赶去那产妇家。进屋后,见接生的产婆将两根鸡毛往那产妇的两颞插,插得淌血,说啥子公鸡毛可驱走附在产妇身上的邪气。那产婆很凶,不许他接近产妇,说接生是女人的事,不许男人插手。那产妇的男人也不许他接近产妇。产妇的女儿不依,哭喊着推开她父亲,拉他到她母亲床前,求他快些救人。他见产妇下身流血,脉搏细弱,立即消毒会阴,用消毒纱布填塞止血,让姜霞打止血针,紧急剖腹取胎。做过剖腹产手术的他忙得满头大汗,还好,终使母子平安。他脱去手套洗手时,见那产婆将胎盘的血挤到土碗里,用黑指甲的手指一阵搅拌,灌给产妇喝。他一阵恶心,怨责那产婆。产婆黑眼盯他,说:“你懂啥子,这是良方。”产妇的男人说:“我隔壁屋里人生娃儿喝过,可以补身子。”愚昧,胡来,不讲卫生!唉,那个孙达祥孙叔叔也是,他二妹不久前患痢疾并发肝脏脓肿,西医是可以治的,他却从老远的汉口请来两个中医治疗,结果没有救过来。他大哥继富去参加了孙叔叔二妹的葬礼,对孙叔叔说:“宽仁医院开张了,我二弟就在那医院当医师,你咋不给我说一声?”孙达祥苦笑:“都不相信西医呢。”他大哥继富说:“孙叔叔,你去过东洋的,你咋也不信西医?”孙叔叔很后悔。
中医不是不能治病,不少慢性病中医是有独特疗效的。他在文献里看到,中医发现心脏与循环系统的关系比英国著名医生威廉·哈维的研究早一千多年,说明中医还是有其科学基础的。而贝拉却说:“中医没有科学,是你们那古老国度几千年累积起来的不兴旺的象征之一,你们的国人太守旧了。”他与她争辩,争红了脸。贝拉说:“好吧,算你对,行了吧。”贝拉是要跟他一起来中国的,他没有同意,说:“贝拉,你得遵守若言,得等我父母同意我俩的婚事后,你才能来中国。”贝拉很遗憾。
贝拉说的守旧没错,父亲就守旧,坚持不看西医,此刻命在旦夕。爸爸,你可一定要挺住!老话说,艺高人胆大。自己行医这几年,不说技术精深也可以说是技术熟练了,才当机立断为父亲开刀,将命悬一线的他暂时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实属万幸。父亲还远没有脱离危险,精心治疗、细心护理是成败的关键。
护士姜霞匆匆走来,叫他快去看一个术后病人,那病人昏迷了。他赶紧跟了去。这西医院招聘有从教会办的护士学校毕业的中国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