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单间病房里的邹胜,如果不是伤口感染,是可以早些出院的。现在,感染已经控制,伤口已经愈合,他觉得精神体力都恢复如前,却还想赖在宽仁医院里多住些天,原因在于护士姜霞。
他术后卧床的这些天里,打针吃药守护都多亏了姜霞。她一个年轻女子,捏了他那东西,把一根橡皮管子插进去引出尿水来。还伸出细白的手指头,把他屁眼里的屎粑儿抠出来。开先,动弹不得的他心里骂,硬是倒八辈子霉了!后来,就很感激她,晓得人家是遵宁继国主任的医嘱给他导尿;他那干燥似羊屎疙瘩的大便窝不出来,人家是热心帮他排大便。姜霞态度和蔼,做事勤快麻利,人还漂亮,他就希望她多来。那日夜里,他等了半夜她都没有来,就吆五喝六喊:“老子尿涨了,拿夜壶来……”喊一阵,姜霞来了,两眼血红:“对不起,刚才在抢救病人。”将尿壶放进他被窝里。他等待她把他那东西放进尿壶嘴里,她却转身走了,心里窝火。过了一会儿,她进来,从他被窝里取出尿壶,欲走又止步,摇了摇尿壶:“你没有屙?”“屙不出来。”她笑笑,手伸进被窝里为他轻揉肚子:“我昨天休班,听李护士交班说,你自己可以排尿了,你别紧张,再试试,得要自己排尿,膀胱功能才会恢复。”又将尿壶放进他被窝里,朝他笑笑,出门去。李护士是个老护士,矮胖,他不想让她捏他那东西,自己使劲,就窝出尿来。
太阳在窗外盯他笑,他就想到姜霞那笑脸。
相处的这些日子,姜霞有事没事常来他病房里坐,为他打饭端水,陪他说话,说很感谢他。他说:“应该是我感谢你。”她说:“你记得不,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余栋臣反洋教起义,我和宁继兵、范晓梅也参加义军去了荣昌,你是去剿抚所谓反乱的,却反倒想方设法搭救我们。”他叹曰:“其实呢,我和宁大人都是同情余栋臣的。”她点头:“我看得出来。哎呀,好危险啊,范晓梅朝你开枪,幸亏没有打中,幸亏她打第二枪时没有子弹了,不然的话……”他笑:“不然的话,我已经去见阎王爷了。”她点头:“就是。我当时还拿着梭镖呢。”他笑问:“你会刺我不?”她说:“我很害怕,逼慌了会的,兔子逼急了都咬人的。”他点头:“倒是,那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你我是对手嘛。”她说:“你这次受伤,我好担心,好险,子弹差点儿打到你心脏。”他说:“我命大,阎王爷不收我。”她怒道:“我最恨日本人了,那个赤井一郎就坏,我给他打输液针,他扳动得厉害,打了两针,他就扇了我一耳光,我是含起眼泪给他输上液的。宁主任劝我算了,说他是吃醉了酒,哼,醉死他龟儿才好。”就夸赞他冒死去追杀那三个作恶的日本兵的壮举。他为没有抓到那三个日本兵而遗憾,为她对自己的夸赞而高兴。他这么想时,耳朵直了,听见“噌噌噌”的脚步声,她来了,登楼梯的转角处了,上完楼梯了,顺过道走来了……
病房门被推开,屋里一亮,拎了苹果的姜霞进病房来:“今天我休班,呃,这冬苹果大,很甜,好吃惨了。”展颜笑,坐到他床边。病房里烧有炭火。她脱去棉袄,露出乳白色的紧身毛衣,嫩白的手腕儿亮出来,拿了个苹果一圈一圈削皮,削完,划成月牙儿,一块块喂给他吃,“好吃不?”“好吃。”他吃苹果,心里甜,“姜霞,你活像是毛衣女。”姜霞笑:“人家穿的就是毛衣噻,我自己打的。”他笑:“我说的毛衣女是仙女,我外婆给我讲过毛衣女的故事,想听不?”“想听。”“我外婆说,先前,有个小伙子看见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田里玩耍,脱下的毛衣就放在田坎边。不是你穿的这种毛衣,是鸟儿羽毛样的毛衣。他就过去偷拿了一件,女子们发现了,赶紧抓了自己的毛衣穿上,变成鸟儿飞走了。剩下一个女子没能飞走,她的毛衣在他怀里揣着。这个小伙子就把她带回家,娶她做了老婆,称她是毛衣女。毛衣女为他生了三个女儿。有一天,毛衣女让小女儿从他嘴里打问得知,她那毛衣藏在稻草堆里,就找出来穿上飞走了。后来,毛衣女把她的小女儿也接走了。”“讲完了?”“讲完了。”“咳,好遗憾。”她说,脸上飞红,“呃,我可不是毛衣女。”他说:“你是毛衣女,你却是永远也飞不走的。我呢,倒真想是那个小伙子,只是,我已过不惑之年啰。”呵呵笑,心想,此生有得姜霞相伴无憾也。就想到喻笑霜,算啰,那是不可能的,她迟早会跟宁大人在一起的。姜霞红了脸:“你还正当年呢,嘻嘻,人家晓得你的心思……”
邹胜跟姜霞说笑,门口有响动。姜霞回身看:“啊,是杏儿来了,快进来,屋里热和。”杏儿跟夫人来看望过邹胜,跟姜霞熟悉。杏儿在门口听见了他俩的说笑,没有像往常那么热情地喊姜霞姐,气杵杵将装满菜篮的苹果放到床头柜上:“老爷昨天回来了,过来看你。”邹胜大喜,下床迎到门口,门口无人:“杏儿,你逗我耍嗦。”杏儿说:“人家才没得闲心逗你耍呢,老爷和夫人在主任办公室跟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说话。”这时候,宁继国和贝拉陪了宁承忠、王雪瑶从过道走来。邹胜赶紧上前打躬:“大人,夫人,你们来了!”恭迎他们进病房,“大人,您鞍马劳顿,刚回家就来看我,邹胜不胜感激!”拉凳子请他坐。宁承忠没坐,扶他到床边坐下,热眼说:“邹胜,好样的,我宁承忠向你道谢!”朝他拱手。邹胜赶紧起身拱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扶宁承忠坐下,“小的有罪,小的没有保护好夫人和杏儿……”屋里只有一张凳子,姜霞早拎了五张凳子进来:“夫人,宁主任,贝拉大夫,请坐。杏儿,你也坐。”大家坐下后,姜霞才坐下。王雪瑶对姜霞说:“姜霞,谢谢你细心照护邹胜。”姜霞笑道:“宁主任说了,三分治疗七分护理,细心照护病人是护士的职责。”宁继国已与贝拉结婚,他夫妇都在这医院里上班,时间也久了,姜霞那对继国失恋的伤口已经愈合,自那次在荣昌认识邹胜到这次护理邹胜,她对邹胜有了好感,邹胜乃英雄也。
探望邹胜后,王雪瑶和杏儿乘马车回家去。
宁承忠要去府邸看看,他虽是被贬的无有实权的从三品宣慰使闲官一个,还是时不时从南岸过江到办差的府邸走走看看。这次告假去京城,往返的时日不短,更得去看看。
宁承忠路过督邮街,发现这因官办邮局而得名的街道好热闹。邮局、百货店、杂货铺、药房、绸缎庄、文房四宝店、餐厅、旅馆扩建或是装修过,新增的卖外国毛料、布匹、钟表、钢笔、洋伞、香精的商铺甚是华丽,人多车多,喧嚣嘈杂。他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放慢脚步走。二弟承业给他说,重庆开埠后,洋人洋货潮涌进来,重庆城就变化好快。目光被一家新开的糖果店吸引,对了,得讲信用,给孙儿女们买些糖果回去。进店左挑右选,选了罐装的糖果,这青花小糖果罐很精美。看罐内的糖果犹豫,全是印有洋文的彩纸包装的状若弹丸的外国糖,龟儿子的洋人……店外传来“咣咣”的锣鸣和吆喝声,店内人齐涌出看热闹,将宁承忠也挤带出店门。
街上人纷纷闪开让路,一对兵丁簇拥一乘四人抬绿呢官轿过来。
宁承忠闻锣声响了十一下,晓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看来是省府的哪位大官来了。心里日骂,狐假虎威个锤子,毬本事没得一个,有这威风就去把王家沱那三个肇事的东洋兵灭了,妈的,官府至今屁也没放一个。那官轿在他跟前落轿,一个穿紫色官袍的官员从轿子里出来,快步到他跟前:“承忠老弟,别来无恙啊。”朝他拱手笑。他看清楚是安邦,诧异又鄙夷,拱手说:“阵仗好大,我还以为是巡抚大人来了。”安邦在他面前不摆架子:“听说你去了京城的贤良寺,咳,中堂大人走得太早了……”不由分说拉他上轿,直奔安邦住的官驿。
顺坡而筑的官驿临江,小青瓦屋顶,翅角飞檐。门前有栅马桩,门额高悬“渝福官驿”四字。大门东向,内有房舍二十余间。正殿接待宾客,左厢供要员办差,右厢是官舍和卫士住房。院内果木林立、绿草茵茵,有小溪流淌。院坝里停放有官轿、鸭蓬轿、凉轿、藤轿和木轮马车。
安邦手拉手领宁承忠进到正殿,融合有西洋风格的正殿宽大敞亮,摆设有檀木桌椅和西式沙发,挂有楹联和西洋油画。楹联的是:“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安邦说这是名胜联,取自苏轼的名句。又指两幅西洋油画解说,说是西洋画家拉斐尔画的“自画像”和“草地上的圣母”。宁承忠看“自画像”,是个戴无沿黑帽穿无领黑衣的洋男人,女人似的披肩发,弯眉大眼,倒是年轻面善。又看“草地上的圣母”,端坐草地的圣母身后有湖泊远山,圣母穿红色带边布衣和蓝色宽裙,赤脚,慈爱地看身前露出小鸡鸡的两个光屁股洋娃儿,倒是有趣。安邦手拉手请宁承忠坐下喝茶说话。宁承忠才晓得,安邦已升任省府的按察使副使,是正三品官了,已举家搬迁去了成都。因为职责所在,也因为故地难忘,他这是升官后第二次来渝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