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继兵对父亲宁承忠瞪狼眼,说他用马鞭子抽他将他往死里打,他都可以忍受,不过是皮肉之苦,而父亲此刻里是在用马鞭子抽他的心。他暴跳如雷,虎狼般吼叫,伫立大晒坝的黄葛老树也哆嗦。宁承忠是一个多月前从京城来渝公干的,抽空干私活,儿女婚姻大事自古父母做主,这家伙是长反骨了:“这事由不得你,老子说了算!”狼眼圆瞪。宁继兵目露凶光:“爸,这事由不得你!”“反了你了!”宁承忠怒火中烧,他知道,继兵心里只有范晓梅,他和雪瑶对范晓梅印象其实也好,可他听说范晓梅加入了孙中山那同盟会,就担心起来。近两年,孙中山策划的反抗朝廷的黄冈、防城、镇南关、钦州、廉州、上思等武装起义均告失败;四川同盟会拟在慈禧寿辰之时举行起义,也告流产。朝廷是腐败,而他还是抱有幻想,朝廷也有新举措,比如,成立商社振兴实业,慈禧太后面谕学部实兴女学等等。同盟会力量弱小,与朝廷斗是鸡蛋碰石头,是掉脑袋的事,那个秋瑾就被杀了。上个月,朝廷刚批准了《宪法大纲》,规定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皇统永远世袭。这次回家后,他就跟雪瑶商量,得尽快给继兵说门亲事,断了他那娶范晓梅的念头。雪瑶也担心幺儿安危,就同意了。他就想到安邦给他说的结亲家的事情,他那小女儿倒是文静秀气。跟继兵一说他就火冒,瞪狼眼,这秉性倒随他。“爸,现今是光绪三十四年了,自隋朝以来实行一千多年的科举制都废除了,你还那旧脑筋呀!”宁继兵怒道,“爸,你不是崇拜中山先生么,他主张民主自由。你清楚的,朝廷是太后说了算,中山先生是要民众说了算,他就提倡自由恋爱,我的婚事我说了算。我晓得的,你和妈妈就是自己恋爱的……”“吵吵吵,两爷子都大声武气吼,想让满院子人都听见!”王雪瑶出“松鹤居”来,拉了继兵走,“有话回屋里去说。”宁继兵怒冲冲跟母亲进屋。宁承忠狼脸胀得血红,反剪双手跟了走。黄葛老树看着他,在秋风里摇摆。
三人进到堂屋,父子俩都黑脸不说话。王雪瑶劝导儿子,说了父母对他的担心。宁继兵瞪眼欲喝叫,又降低了声:“妈,你是晓得的,我爱晓梅,她是个好女子,她参加同盟会是对的……”“对个屁,她是把脑壳往刀口上放!”宁承忠说,“那个同盟会,目的是要灭掉大清的。”宁继兵说:“爸,你不就说清廷腐败无能么,这样的政府要其何用?早灭早好。”宁承忠撅嘴勾首,胸脯起落。宁继兵瞠目说:“爸,我跟你明说,我也参加了同盟会。”王雪瑶心子发紧:“儿子,你真的参加了?”宁继兵点头:“参加了,前年就参加了。”宁承忠脑子嗡响,眼冒金星,陡然起身,去卧室取来他那牛皮手柄马鞭,照了宁继兵劈头盖脸打。宁继兵躲闪,生怒,为了晓梅他绝不顺受,怒夺父亲手中马鞭。宁承忠虽然上了年岁,却武功不减,抬腿将儿子踢倒,狠抽。王雪瑶哭声喊:“老头子,你有话好好说,咋动不动就打人……”门口人影闪动,一个着黑色披风穿筒靴的女人进屋,上前护住宁继兵,“啪!”一鞭抽子在她肩上,黑披风被拉开道裂口。宁承忠收住鞭子,来人是喻笑霜。喻笑霜瞪眼说:“大哥,你这就不对了,想打死我继兵侄儿呀!”“他他他,竟然参加了同盟会!”宁承忠说,心想,要不是小妹你来了,老子还真想打死这个孽子,老子打死他总比被官府抓去砍头好。赵管家、老妈子闻声进屋,赶紧扶起宁继兵,老妈子用手绢揩宁继兵额头的血:“老爷,四少爷的头上流血了。”王雪瑶心疼:“赵管家,快扶四少爷去他屋里,给他消毒包扎伤口。”老二继国给屋里留得有药箱,再三叮嘱要消毒伤口,要用消毒纱布包扎。赵管家扶宁继兵出堂屋去。老妈子泡了盖碗茶来,退出屋去。
宁承忠、王雪瑶、喻笑霜三人坐下喝茶。
王雪瑶说:“笑霜妹儿,幸亏你来了,这个死人子蛮横起来比豺狼虎豹都凶。”好久没见到笑霜了,宁承忠的怒气消去不少:“小妹,你啷个来了?”喻笑霜喝茶,乜他说:“我来搭救我侄儿。”宁承忠要笑不笑:“这个孽子!咳,不说他,小妹,你找我有事?”喻笑霜说:“我才不找你,我来找我雪瑶姐,一同上街去宣传。啷个,你还不晓得?本舵主和立德乐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都是重庆妇女运动的发起人,我和雪瑶姐都是阿绮波德·立德乐那‘天足会’的主要成员。”宁承忠看雪瑶:“你咋没跟我说。”雪瑶说:“你个死脑筋,懒跟你说。”喻笑霜说:“我雪瑶姐可能干了,跟阿绮波德·立德乐一起拟订了《天足渝会简明章程》,规定入会者女不得缠足,子不得娶缠足之妇。入会者十岁以上,已缠足者愿否解放听其自便,十岁以下均须一律解放。宣传后,不少人入会,有两百多人了。我跟你说,现今的社会在变,你莫要只沉浸在你那官梦里,去街上走走,去了解一下社情民意,去听我跟雪瑶姐宣传新思想,教唱《放足歌》。人家阿瑟就印了上百册《放足歌》四处散发。”雪瑶就唱:“‘缠足真可怜,受尽苦中苦,身体不安全,弱人种,碍工作,放足莫迟延。眼见中华人强健,男女都平权。’”盯了他笑。宁承忠少有听夫人唱歌,唱得还好听,倒是,是应该中华人强健。担心夫人上街宣传会有危险,又想,笑霜是袍哥头子,有胆有识有头有面,夫人跟她在一起还是放心。
说到宁继兵和范晓梅,喻笑霜说,清廷的阳寿已尽,半截入土了。孙中山的主张好,我看好同盟会……喻笑霜说的宁承忠句句听在心里,怒气消去多半,罢罢罢,事情已经如此,生气又有何用,娃儿们也都大了,自有他们的活法,坦荡正直就好。清廷确实是腐败透顶,风雨飘摇。
宁承忠不想笑霜给他提出个苛刻事情,让他立即去范晓梅家提亲,说继兵和晓梅都不小了,既然他俩志同道合,就成全了他们。雪瑶附和:“继兵跟你一样,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的。”夫人和笑霜都这么说,宁承忠心动了,俗话说,王老五,三十五,衣服破了无人补。继兵也三十五岁了,该成婚了,又死个舅子犟。只好厚了脸皮去范晓梅家提亲,邹顺跟随。
宁承忠和邹顺穿便服去的,带了彩礼,登浮图关那陡峭石梯浑身冒汗。范晓梅父母见宁大人这京官登门,受宠若惊。范晓梅父亲连连拱手:“有劳大人亲临寒舍,罪过罪过!”宁承忠拱手回礼,恭谦笑道:“二位都是重庆商会的会员,都在为驯至富强出力,我这个分管商会的官员早该登门拜访了……”
事情顺利,范晓梅父母答应这门婚事。
宁承忠笑说:“我这人性子急,要办呢,最好早办。”他就要回京城了,希望在渝期间办了这婚事。范晓梅父亲说:“悉听尊便。”范晓梅母亲掐指头算:“嗯,后天是个吉日,后天就办。”
宁继兵、范晓梅的婚礼在宴喜园大厅举行,灯烛高悬照华堂,亲朋好友嘉宾来了不少。这不中不西的婚礼由穿长袍马褂的宁承业主持。伴郎是宁继国那十岁的戴瓜皮帽的混血儿宁道华,伴娘是宁继富那十二岁的穿旗袍的女儿宁道盛。在主持人唱歌般的吆喝声中,西装革履目露神光的新郎与穿雪白婚纱的娇羞的新娘拜天、拜地、对拜。鼓乐、鞭炮鸣响。便是主客举杯庆贺,饮酒吃菜,新郎新娘挨席桌敬酒。
宁继兵领范晓梅向大圆桌主桌的父母亲敬酒,喝的满杯,将酒杯底朝天。父亲盯他,仰头干杯。他绵羊般温顺,感谢父亲,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想这复杂麻烦的事一下子变得这么简单顺利。父亲登门提亲后,晓梅父母满口答应,连一直犹豫不决的晓梅也答应了。
两位新人又向大圆桌主桌的晓梅父母、安邦和其四夫人、霍柏明和其六夫人、李耀庭总理夫妇、立德乐夫妇、孙达祥夫妇、喻笑霜等人挨个敬酒,又到其他餐桌去敬酒。
霍柏明知府以其地主之身份抢先向宁承忠夫妇敬酒,说客套话。之后,便是大家相互敬酒。李耀庭总理向宁承忠夫妇敬酒后,环视诸位举杯:“‘登高一呼,直唤四百兆同胞共兴商战;纵目环顾,好凭数千年创局力挽利权。’此乃我重庆总商会成立之宣言。谢谢宁大人对我商会的鼎力支持,谢谢其长子宁继富先生的全力以赴。主商战,发展民族经济,我等将倍加努力!”孙达祥起身附和:“我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向王雪瑶、宁承忠敬酒祝贺,此一时彼一时,雪瑶的遭难、对日本人的憎恶、宁承忠高升分管商会、宁继富慷概解囊为他解资金匮乏之难,他那发誓夺回雪瑶报仇雪恨的想法在变,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乱世中寻求发财良机,做大做强票号开办银行才是第一要务。喻笑霜向王雪瑶敬酒:“雪瑶姐,小妹向您道贺,祝福继兵夫妇早生贵子。”王雪瑶嘻嘻笑:“就盼着呢。”喻笑霜又向在座的其他人敬酒,最后才向宁承忠敬酒:“大哥,你还像个男子汉。”宁承忠知道她指的是他登门求亲之事,咧嘴巴笑:“我就是男子汉,咋还像个男子汉啊?”喻笑霜乜他,嘟囔说:“未必。”“蛋打鸡飞啰。”安邦向宁承忠和王雪瑶敬酒。宁承忠心跳,安邦怕是要耍笑他和笑霜。安邦笑说:“承忠老弟,雪瑶弟妹,蛋打鸡飞啰,我们两家是难结亲家啰。不过呢,倘若你家那三娃子找得到的话,也许我们还是有可能结为亲家的。”安邦说这话,如刀拉宁承忠的心,我的三娃继强,你在哪里?你弟娃都成亲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