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正月二十一日这天,宁承忠终身不忘,这是他最感屈辱的一天。官升至从三品宣慰使,行使军事监司职责的他,在朝天门的老城墙下走动,看北向的瓮门上的“朝天门”三个大字,看东向的正门上的“古渝雄关”四个大字,觉得这他引以为豪的七个遒劲大字,此时里每一个字都在叹息。多少年了,这雄伟的双道城墙两道城门抵挡了好多的来犯者,这些来犯者都是华人。而现今的来犯者是洋人,这城墙城门没能抵挡住洋人。去年,他从宜昌返回重庆不久,英国人极力施压,坚持将谈判迁去京城,在海关总务司赫德的所谓调停下,中英两国签订了《烟台条约续增专条》,称重庆即准作为通商口岸无异……
“宁大人在这里啊。”安邦走来。
“安兄,喊啥子大人,你折杀我。”
“呵呵,你现今升官啰。”
“无有实权的官,你不也升官了。”
“咳,我也无实权,一个从三品盐运使,管盐巴的。”
“你那权大。管盐务只是其一,还兼采办贵重物资、查探社情,是个可以搜刮民脂民膏讨好上司的美差。”
“呵呵,你耍笑我。咳,有官差做总比无官差做好。行了,我俩还是称兄道弟亲热。啷个,你独自在这里赏江景?”
宁承忠眺望低远处交汇的双江,叹道:“我哪有心思赏江景,安兄,你看,这大河小河与这古城墙古城门都在哭。”安邦说:“是你在哭吧?你呢,少年得志,中年却官场失意,未必硬是应了那句话,开蒙早闭蒙也早?”他不服,青筋鼓涨:“我还没有闭蒙,再说了,还有句话,叫做大器晚成。”安邦摇头:“为啥要等到晚成?其实呢,你只要脑筋灵活点,早该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了。”他说:“咋个灵活?拿国家的主权去灵活?”话说得直愣愣地。安邦道:“你呀你,不可理喻,四季豆不进油盐。其实呢,李中堂李大人还是努力了的,那续增专条并没有同意英国的轮船开来重庆。那条款里说得明白,英商自宜昌至重庆往来的货运,或是雇佣华船或是自备华式之船。”他哼声苦笑:“洋货是要大量进来了,洋人开洋轮船进来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们是在步步进逼。安兄,你我都是巴人后裔,我等的先人巴蔓子将军是宁舍脑袋也不舍城池的,可我等……”安邦摇首:“人家又没有来夺城池,洋人是来通商的。你呀你,就是不如你二弟宁承业开化,洋货进来有啥子不好?洋人开洋轮船进来又啷个了?只要有钱赚就行,只要巴蜀繁荣就好。”他说:“你跟我二弟一样,唯利是图。”安邦点头:“对头,非利不动,唯利是图,有利的事情傻子才不干。古话就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宁老弟,你这个人呢,啥子都好,就是脑筋太死。你晓得不,为官者如走独木桥,你得要踩稳实了,得要审时度势。对于钱呢,看准了的你就拿,不拿白不拿;说话呢,却是要思量,哪些话该说咋个说,哪些话不该说或变了话说。你才在这独木桥上走得平稳,才不会摔下河去。”他说:“我是绝不拿昧心钱的,国璋就是榜样。呃,我倒要请教你,心里有话为啥子不说,为啥子要变了话说?”安邦说:“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说真话不行,说过个话也不行。”他摇头:“你歪曲老子的话了。信言是指诚实可信之言,是上善至善之言;美言是指阿谀奉承的昧心之言。唉,可惜啊,现今这官场上诚信的人太少了……”见码头边有洋人指挥从木船上卸洋货,洋货在河滩堆成小山,怒冲冲朝河边走。安邦撵上他拉住他:“慢丈些,走快了会扯痛蛋的。”呵呵笑,“宁老弟,你莫忘了,你现今已不是夔关监督了。”他才住步,摇头发叹。安邦说:“这洋货是挡不住的,朝廷都没法挡住,你我又能咋样。”他怨道:“哼,就是那个英国人赫德的所谓调停,才又签订了这丧权辱国的续增条款。”安邦说:“还不是朝廷认可了的。呃,说到这个赫德,我倒是有所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你是晓得的,可现今却有个衙门以廉洁著称。”
“哪个衙门?”
“中国海关。被认为是世界政管史上的奇迹之一,这奇迹的创造者就是赫德。”
“那是洋人说的。”
“不管哪个说的,这个赫德管理的‘新关’跟大清管理的‘旧关、‘常关’就不一样。听说,英国建立有高效廉洁的为官制度。赫德任海关总税务司后,把英国海关的管理办法引了来,用人制度很严,账目的统计、稽查、复核都有特定的程序,制定有薪酬、福利条款。层层负责,层层密报。说他管理的中国海关,是清廷惟一高效廉洁的衙门。”
“说的比唱的好听。”
“有例子。他那海关一个外勤关员,下班后提了条鱼回家,查实是报关人员所馈赠,嗣后,逐级上报,就将其开除了。”
“自我美化的传言。”宁承忠半信半疑,心想,倘若真是这样,我大清倒是应该效仿。
邹胜走来,拱手道:“两位大人,时辰到了,该过去了。”
他们就朝附近的“糖帮公所”走,宁承忠那双脚很不情愿。刚走拢,由赫德任命的重庆海关首任税务司好博逊就打躬迎来:“啊,尊贵的安大人、宁大人来了,欢迎欢迎!”宁承忠对他视而不见,安邦拱手回礼。这里张灯结彩,少有的热闹,拉了“热烈祝贺重庆海关成立”的横幅,来了不少官员、政要、商贾,围观的民众好多。炮仗响后,仪式开始。好博逊高声宣布重庆海关正式成立,重庆正式开埠。说这是中国对外开放的第二十个通商口岸,是中国西部的第一个通商口岸,可喜可贺!说重庆海关的两个验关点设在南岸玄坛庙的狮子山下,所有验关业务都在那里完成,谓之重庆海关的外关。划定了十一处来往船只的泊位,南岸的王家沱、黄桷渡、盐店湾、龙门浩、羊角滩、狮子山、施家河、窍角沱都在其中。狼确实来了,王家大院的前景莫测,岌岌可危。
仪式结束后,穿崭新的长袍马褂的宁承业笑迎过来:“大哥,你咋不登台说两句?”
宁承忠乜二弟:“说啥子,说我没把住关口洋祸水涌了进来?说我大清的海关竟然是洋人主管?”
“大哥,其实洋人主管也好。你晓得不,赫德任海关总税务司后,大清海关的收入都多了。听说,天津海关在赫德接管前,每年的最高收入不过四十五万两,赫德接管后,竟多至了一百多万两。”
“听说,又是听说。即便是那样,洋人拿走的也多得多。”
“做生意嘛,双方都得赚钱。”
安邦接话:“都赚钱,好事情。你二弟多多益善赚洋人的钱,你我就都可以沾光。”
宁承忠盯他二人摇头,钱是可以赚的,可不能不顾国家的权益。经商的商人为官的官员,倘若一个个都只顾钱财不顾国家,大清还何谈大清,就只能是洋人的附庸洋人的摇钱树了。他这么想时,就又想到一身清廉的国璋。他万万没有想到,五年前的那场教案,国璋竟冤戴“处置不当”之罪,被朝廷削职解送回了原籍。国璋离开时,他去相送,二人洒泪而别。国璋深得民众爱戴,在佛图关“遗爱祠”为他立有怀念的牌位。
宁承忠在宽仁医院空气清新的外科病房里躺着,钢丝床、软枕被、床头柜、纱帘尽皆白色,生漆木地板呈蟑螂色,铮光透亮,干净得很。
这是重庆第一家西医院,开业不到一个月。位于临江门,毗邻城墙,俯瞰嘉陵江。大门圆拱,两厢是八字形照壁。院内绿树成荫,立有四幢中西式青砖楼房,主楼四层。挨江的两幢楼房有阳台,长廊相连。在四围的矮瓦屋、竹篾房、吊脚楼中尤显突出。首任院长是詹姆斯·麦卡特尼,这医院是他从外国募捐一万多美元开办的。门诊当街,门前横嵌的石碑上刻有“宽仁医院”四个楷书大字。院内开设有内科、外科、五官科一百多张病床,设有手术室、药房、宿舍、食堂、卫生间。有发电机、锅炉和暖气,成天都有热水供应。
宁承忠住这病房临江,从窗口可一览嘉陵江水,顺流东望,可看见双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此时里,从昏睡中醒来的他睁开沉重的眼帘,屋窗外,秋阳高远,晴空无云,耳际有遥远的时有时无的船工的吆喝声和纤夫的号子声。“呜——”传来声响,他一震,欲撑起身子到窗边看,肚子剧痛,只得躺下。龟儿子立德乐,硬是把洋轮船开来了?“呜——”声响渐大,一群鸽子从窗前掠过,哦,原来是鸽哨声。去年,重庆开埠,洋轮船是迟早要来的。洋人办事情快,开埠年余,这西医院就开了张。街上的洋房子多了,洋皂、洋钉、洋火、洋蜡、洋漆、洋油、洋钟、洋纱、洋服、洋家具潮涌而来,搅乱了重庆人惯常的生活。自己吧,此刻里就躺在了洋人开的西医院里。
是二儿子继国要他来这西医院的,这个孽障,回国后在家里只呆了两天,之后就再不落屋。听邹胜说他才知道,继国是在帮那洋人院长筹建这所教会医院。哼,宽仁医院,名字好听,可洋人对我国人并不宽仁,伸着魔掌来夺,张着血口来吃。他本不是啥大病,不过是肚子痛,以前也痛过,吃点中药就好。可继国扪他肚子搬他腿杆,说是必须住院开刀。他说:“你想划我肚皮?”继国说:“得要尽快剖腹手术。”西医就是野蛮,动不动就要割人肉,听说还用些洋玩意儿来慑人魂魄吸人血。怒脸拒绝,绝不看西医,更不会去教会医院。大儿子继富、幺儿子继兵都劝他,他依旧固执。继国愁了脸:“爸,你患的是急性阑尾炎,不开刀肠子会穿孔的,你不要命了?”他脸色铁青,狠踹继国一脚。雪瑶发急,再三问继国开刀危不危险。继国说:“妈,你们咋不早来叫我,现在是有危险,可不开刀更危险。”雪瑶就数落他埋怨他:“你个顽固分子,我早说过找继国回来给你看病,你就是不许,说吃中药扎银针就会好,看你,把小病拖成大病了!”幺儿子继兵怒了脸:“二哥,莫跟他多说,抬他去医院!”继国点头。继富、继国、继兵和邹胜就强行将他抬来这西医院,直接送进了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