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觉得与洋人间的争斗有关。是的,他一直跟立德乐合伙做百货、夏布、毛呢、火油、染料等生意,合伙开办猪鬃厂、缫丝厂,其中最赚钱最使人馋涎的是猪鬃。立德乐有眼光,很早就瞄准了重庆乃至全川的猪鬃业。他清楚,作为工业原料的巴蜀猪鬃,出口量一直飙升。重庆开埠时,经由重庆海关出口的猪鬃只有五百六十余担,价值五千余海关两;而今是一万二千余担,价值六十余万海关两了。翻了好多倍。立德乐回国之前,李泓寿来找过他,说是来交流感情。他和大哥都恨李泓寿,出于现今他们都是重庆商会的会董,礼节性接待了他。不几天,李泓寿又来找他,带了“赤井商社”的老板赤井一郎来。赤井一郎斯文恭谦,说地道的重庆话,礼貌寒暄之后,说到正题,希望他说服立德乐先生将其南岸的猪鬃厂和猪鬃经销权转让给他,递给他一张支票。他不收支票,说他做不了立德乐先生的主。赤井一郎笑说,宁先生是谦虚了,都知道您是那猪鬃厂的大股东。婉转说,如果说服不了的话,可否以撤股胁迫立德乐同意转让,反正他要回国去了,也许会同意的。说事成之后定重金酬谢,还希望与他长期友好合作,把生意做大。他确实是立德乐那猪鬃厂的大股东,可他绝对不会将其转让给这个可恶的日本人,当即一口回绝,奚落赤井一郎狡诈歹毒,差点儿让他大侄儿宁继富那“大河票号”易主。赤井一郎脸白一阵黑一阵,悻悻离去。立德乐回国了,将其洋行的全部资产包括猪鬃厂和猪鬃的经销权都转让给了英商“隆茂洋行”,协办的牵线人就是他宁承业。为此,赤井一郎十分羞恼,渴盼的大宗银钱飞了,还遭奚落,痛定思痛,立即着手在王家沱筹办“赤井猪鬃厂”,放话说,他宁承业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得要给他点儿颜色看。他听说后,呲之以鼻,不削一顾。明白了,是赤井一郎绑架他的,是在给他点儿颜色看。可他咋将自己绑架到这法国水师兵营来,难道法国人跟他是一伙的?或许是法国人绑架他的,法国人跟英国人的商业竞争也是你死我活,可这又关他宁承业啥子事?……他脑子发乱。
赤井一郎喝醉了,李泓寿扶他回屋。赤井一郎的住宅在河街临江的岩坡上,与他那“赤井商社”总部一墙之隔。是幢白墙青瓦的日式二层楼屋,院子里栽有樱花树,樱花已经凋谢,月光撒在树杈上如雪似霜。“李大爷,我还,还要喝……”赤井一郎步履蹒跚。“要得,喝,我们进屋里头喝。”李泓寿扶他进屋,开灯,关死屋门。李泓寿也一脸酒红,扶赤井一郎躺倒榻榻米上,取来盛有凉开水的玻璃壶,倒凉开水到玻璃杯里喂他喝。赤井一郎咕嘟嘟喝凉开水:“呀,痛,痛快,出,出了口恶气!”李泓寿盘腿坐下:“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让他遭一夜罪,敲他一笔钱!”赤井一郎说:“敲钱,并不,不重要,重要的是,给,给他点儿颜色看,让,让他老实点儿,明,明白些事情。”李泓寿点头:“哼,那法国水师兵营没人能进得去,哪个也救不了他。”也后怕:“不过呢,这宁承业可是个角色,他大哥又是京官,绑架了他怕是……”赤井一郎挥手:“不,不用怕,中国人都懦,懦弱,不论是官是商,都,都怕外国人,尤其是怕,怕我大日本帝国……”
里屋闪出个穿黑氅衣黑裤子黑筒靴的蒙面人,立到他俩跟前。猝不及防,袍哥大爷李泓寿也惊惶。赤井一郎酒醒,陡然坐起,厉声喝斥:“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老娘想进哪里进哪里。”蒙面人取开面罩,敞开氅衣,露出密扣的黑衣和拦腰扎的宽腰带,腰带上别了把铮亮的勃朗宁手枪。李泓寿看清是喻笑霜,情知不妙,遭了,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她会杀了他的,极力镇定,强笑的嘴巴变了形:“是喻大爷啊,呵呵,有话好说,请坐。”拍榻榻米。喻笑霜愣眉说:“老娘才不坐,会脏了老娘的裤子。”赤井一郎认识她,知道她厉害,却不惧,说:“喻大爷,您夜里来访,有事情吧?”喻笑霜冷笑:“有事情,来谈笔生意。”赤井一郎笑:“好呀,我们都是生意人,谈生意是好事儿。”瞟榻榻米边的小木桌,小木桌的抽屉里有枪,欲起身。李泓寿也欲起身。“坐下,都老实坐下,不许乱动!”喻笑霜喝道,取出勃朗宁手枪直指他俩。他俩不得不坐下,都知道,这进入中国不久的比利时勃朗宁手枪厉害,装有七发子弹。喻笑霜说:“老娘是千里眼顺风耳,你们做的龌龊事黑心事我都知道。”她与雪瑶姐参加妇女协会的会议后,在雪瑶姐家吃晚饭,孙达祥来了,惊惶说,雪瑶姐的亲戚宁承业先生被赤井一郎绑架了。说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又来馆”听醉酒的赤井一郎对他下属说的,具体绑架到何处不清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是他透露的。她听后勃然大怒,事情紧迫事不宜迟,就来找赤井一郎要人,不想李泓寿也在这里,“你们必须立马交出我承业哥,否则,我这手里的枪不认人!”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生意”赤井一郎和李泓寿不得不做,只好说,他们是花钱买通法国水兵那翘胡子二副,将宁承业送去那里住一夜,不会对他咋样的。说是这就带喻大爷去取人。喻笑霜早谋思好了,跟他们出门会有不测,发狠话:“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娘不跟你们去取人,你们马上将我承业哥完好地送去王家大院我大哥家。哼,我喻笑霜做事向来光明正大,却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盯赤井一郎,“老娘是不惧怕东洋还是西洋人的,你这屋里我随时都可以来!”盯李泓寿,“李大爷,我两个的账一直没有清算,就新帐老账一起算。你记住我说的话,即便是我找不到你,我可是找得到你那幺女子的。”说罢,开门出屋,带死了屋门。袍哥大爷李泓寿是真怕了,他那幺女子是他的心肝宝贝。赤井一郎也生惧,中国的不少官员、商人懦弱可欺,可喻笑霜这袍哥头子跟李泓寿一样,都是不怕祸事不好惹的。
宁承忠回到王家大院“松鹤居”时,在堂屋里坐卧不安的夫人王雪瑶好着急,说了孙达祥来告知二弟被绑架之事,说笑霜妹当时也在,孙达祥走后不久,笑霜妹就走了,她怕是去救承业了,会有危险的。宁承忠听后着急,担心笑霜安危,要去救喻笑霜。王雪瑶说,她也只是分析笑霜妹去救承业了,去没去不清楚。即便是去了,她去了哪里也不晓得,你去哪里救她?宁承忠就唉声叹气。这时候,一身侠女穿着的喻笑霜风风火火进屋来,说了她独闯赤井一郎住屋之事,说大哥大嫂放心,二哥会平安回来的。宁承忠感激也埋怨:“笑霜,你也太莽撞了,日本人心毒手辣,啥子事情都做得出来。”喻笑霜乜他说:“本大爷对邪恶者也心毒手辣,不信他日本鬼子敢在我中国的地盘上撒野。哼,李泓寿,本大爷也不惧他……”
这时候,赵管家领了沮伤的宁承业进堂屋来,说是休斯特舰长派兵护送二爷回来的,他开门迎二爷进门后,两个法国水兵就回去了。大家都高兴,都说笑霜独闯赤井一郎家起效果了。王雪瑶叫宁承业坐,赵管家端了茶水来。宁承业坐下喝茶,追问喻笑霜独闯赤井一郎住屋之事,听后,明白又不明白,摇首叹气:“大哥、大嫂、笑霜妹儿,我是吃大亏啰,此仇非报不可……”说了被绑架的有惊无险只受了皮肉之苦的来龙去脉。
宁承业在休斯特舰长的住屋里拍脑壳想被绑架的因由时,伊娜陪了个法国水兵军官进屋来,介绍说是休斯特舰长。休斯特舰长对他礼貌点首,说洋话。伊娜就翻译。宁承业才知道,休斯特舰长是来向他道歉的,说他对下属管理不严,做了伤害他的蠢事儿。休斯特说着,喝令门外的翘胡子军官进来,狠扇他耳光,说是他舰上的二副,让他向他道歉。二副挺胸并腿向他敬礼,说他错了,说对不起他。他盯二副,说他俩无冤无仇,为啥要绑架他?二副说,不是他绑架他的,是两个日本浪人给了他银子,让他驮他来这里,要他转告他,得老实点儿,得听日本人的话,得交一大笔赎金才放他。他往下追问,二副就都摇头。休斯特舰长喝令二副滚出去,二副挺胸并腿转身出门。休斯特对他说,他会查处这个混蛋的。说是兵营的司务长向他报告了二副的不轨行为,二副买通了管理酒窖的士兵,将他藏在酒窖里,又将他转移到马厩里,后被司务长发现。司务长常去他那“洋货庄重庆总号王家沱分号”采购,认识他,还知道他大哥是宁承忠大人。休斯特说,他得知后很生气,立即找来二副,让他马上放人。说他当时还昏迷,就送他来他的住屋,安排伊娜治疗守护。说了请他大哥宁承忠大人来兵营视察之事。
“听你这么说,放你的是休斯特舰长,而不是赤井一郎和李泓寿?”宁承忠说。
宁承业点头。
“是不是那个休斯特也跟赤井一郎和李泓寿是一伙的?”王雪瑶说。
“咳,回来了就好。如是赤井一郎和李泓寿让休斯特放的人,此事则暂且作罢,否则,本大爷跟他们没完!”喻笑霜说。
宁承忠拉了宁承业去他住屋,进屋就当胸给了二弟一拳,黑脸说:“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呀,竟去那污浊场所,月季够漂亮的了,你还不满足,你对得起月季吗?闹出这大个事来,你不要命了!”宁承业哭丧了脸:“大哥,你打得对,我知错了。咳,那大客户是做火油生意的,点名要去‘又来馆’,我只好陪了他去。”咬牙瞪眼,“狗日的赤井一郎,龟儿子李泓寿,老子要告官,要严办你们……”
兄弟二人商定,事情发生在日本人开的“又来馆”,绑架者是两个日本浪人,孙达祥、喻笑霜、邹胜、休斯特和那个翘胡子二副均是人证,可以证明其主谋是赤井一郎,矛头就直指他。
案子的审理很快,在王家沱的日本法庭审理。
宁承业控告赤井一郎的状子是呈送给重庆府的。知府霍柏明跟富商宁承业熟悉,知道他是宁承忠大人的二弟,却是万般地无奈,长吁短叹说,他是审不了日本人的,且案件又是发生在日本的租界地,得转交由日本人审理。
日本法庭上,赤井一郎矢口否认派人绑架宁承业之事。宁承业怒斥赤井一郎。日本法官让控方提供人证物证。人证是有的,孙达祥不敢出庭作证,他投入的大量股金还在赤井一郎手里;邹胜只是看见宁承业被绑架,证明不了什么;喻笑霜要出庭作证,被宁承忠阻止了,她是私自进入赤井一郎家的,会背上擅闯外国人私宅的罪名;休斯特舰长和那翘胡子二副可以作证,而休斯特婉言拒绝,说法国人不好管日本人的事,且他并不清楚宁承业先生与日本人之间到底有何纠纷;李泓寿、两个日本浪人、服寝的东洋女子亦是人证,李泓寿是同伙不会作证,两个日本浪人和服寝的东洋女子是找不到的。物证是那麻袋。日本法官说,麻袋是当地产的,无以为证。宁承业露出脖颈和手臂上被捆绑的痕迹,日本法官看后,同情点头,认定确系被绳子捆绑过,要他当庭举证是何人捆绑的……没法举证。日本法官当庭宣判宁承业诬告。心虚的赤井一郎只想报复恐吓宁承业,不想把事情闹大,也还惧怕袍哥头子喻笑霜,大度地宣称不追究宁承业先生。
事情不了了之。
宁承业的哑巴亏吃大了,把仇恨的种子埋在心底。宁承忠明白,在日本人的法庭上,中国人是难以得到公正的审判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