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光圣安排了挨江的茶桌,可以览江观景。早有小茶倌过来:“诸位客官,请用下午茶!”他右手提着锃亮的紫铜长嘴壶,左手五指分开,夹着四只茶碗、茶盖和茶船,只听“丁当”连声,四只茶船便满桌开花,分别就位。而后,将装好茶叶的茶碗分别放入茶船,那紫铜壶就如像赤龙吐水冲入茶碗,茶叶花儿便在沸水里翻腾,茶香四溢。待那四只茶碗一一冲满,桌上却滴水不漏,茶倌依次盖上茶盖。全部动作干净利索,真是神乎其技。来的是八人,小茶馆又取了四套茶具来,又一番“表演”。都鼓掌叫绝。
八人分坐两桌,宁徙、李小雅和赵莺坐一桌,傅盛才、常光圣、皮有贵、宣福康、黑娃坐一桌。傅盛才盯宁徙那桌笑:“看,三个美女坐在一起,为这茶楼添了亮色。”宁徙说:“盛才兄就是会开玩笑,她俩倒算是美女,我乃老妇一个。”傅盛才摇头:“不,你比她俩还美,人貌美心灵美,世间少有的绝色美。”大家都笑。宁徙岔开话:“福康侄儿,你家茜月是个美人吧?”宣福康笑:“不瞒常妈,她确实漂亮,人也温柔。”宁徙说:“到新都时去看看她。”
喝茶间,人们说到了现今的川东道台赵庚弟,为他支持移民、招揽客商、剿匪清弊、斥贪墨、办学馆、亲百姓的做法而称道。
人们夸赞赵庚弟时,宁徙想,其实儿子也好难。那次在长江被水匪打劫,当时她听皮有贵说,一些进川的移民被阻止或遣返,生活无望,做起了水匪营生。她回道,人家千里迢迢来了,所带的钱财已所剩无几,硬是阻拦回去咋行?那“啯噜子”吧,就是官逼民反的。回来后,她给儿子光儒说了这事,要他这个当官的多多体察民情,指责他没有管好这事。光儒连连点头,说他已在处理这类事情。说时,长叹口气。她看出儿子有心事,追问几遍,儿子才说,川东实在太大,要把诸多事情都处理好很难,他还是尽心尽力在做。他处理过这种事情,他去巫山县视察时,正遇一群被阻止进川的移民在县衙门外闹事,闹事者不下百人,县里的兵丁持刀阻拦,伤了几个移民。移民们愤怒了,要找知县说理。他赶紧下轿去劝说,即令护卫找来郎中为受伤的移民治伤。激怒的移民才平息了些。他问了情由,才知道,那县里规定,凡经本县进川者,每人得交三十两银子过路费,否则阻止通行。有的交了银子就放行了,而多数移民都交不起或不愿意交这银子,认为此举不公。移民们对他说时,又激愤地大闹,双方都不退让,事情一时无法收场,还可能伤人死人。事情紧迫,必当立断。县里擅自收过路费的做法肯定是错误的。他就逐一核查,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带有外省官府开的进川印照,就对执有印照者均予放行,还给他们指点去四川的何处安家较好。事情这才平息。他怒了,将那知县押监候审,上报省府待批的理由是,他擅自对执有印照的移民收取过路费,且将其中饱了私囊,还伤了移民。他是在那个知县向他行贿时,智取得他中饱私囊之事的。哪知道,那个知县是省里一位高官的亲戚,那位高官是朝里萧太傅的亲信,那个知县不仅官复了原职,反倒是省里下来批文,要他听候朝廷的惩处。说他胆大妄为,竟然违反省府的川省现已无荒可辟,严控移民进川的公告,擅放众多移民进川。后来他才知晓,是朝廷的魏大人保他,皇上念他办差有功,且又是宁德功的外孙,此事才不了了之。宁徙听儿子说后,好生气,这不是黑白颠倒,冤枉好人么!叹气说,咳,不想做个好官、清官也是这么难。就想到历史上有不少冤死的好官、清官,担心起儿子来,责怨儿子咋从没对她说过这事。光儒说,是怕她担心。还笑说,他遇见的这类事情太多,说了她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宁徙这么想时,听见傅盛才说:“啊,对了,我们筹建湖广会馆这事,还得到了道台大人全力支持呢。”大家都说好。宣福康看她,说:“常妈,您父亲和儿子都是大官,您啷个不去京城住或是到儿子的府里去住,你也该享享清福了。”傅盛才说:“这你就不知了,她父亲就巴望她留在京城,我那光儒侄儿也多次请她去他府里住。可你常妈呢,是个自立之人,说是让他们一心公干,做个为民办差的好官。”宁徙笑:“我呢,其实是舍不得四川,舍不得万灵寨,舍不得这份家业,舍不得这里的人……”傅盛才听着,心想,她心里是装着赵书林的。
老憨寻来,对宁徙耳语:“夫人,吴德贵派人捎话来,说赵公子这次发病厉害,请您快去看看。”
宁徙就起身告辞:“啊,家里有点急事,我得赶回去。”
赵莺就拉孙善走,说是跟常妈一起回万灵寨去看望父亲。
宁徙一行乘马车赶到“赵家大院”时,赵书林正在书房里吵闹,嚷着要烧书:“烧,烧它个干干净净,这些臭书留它何用。臭书,臭书,没有一本能救人。呜呼,不能救人,救不了我的玉霞妹妹!烧,全都烧了……”吴德贵和丫环们劝阻着,都一脸哭丧。吴德贵见宁徙来了,如见救星:“夫人,您可来了!咳,前几天,老爷在这书房里翻出一封玉霞给他的信,看了就大哭,将信烧了。还点蜡烛见物就要烧。”赵莺扑到父亲怀里哭泣:“爸爸,你这是咋啦,我那姐姐赵燕死得那么惨你都挺过来了呀!”赵书林推开赵莺:“烧,烧个干干净净……”孙善看着,大男人也两眼水湿。宁徙过去扶赵书林坐下:“书林,我回来了。”赵书林盯宁徙痴笑,就安静下来。吴德贵刮着满头的汗水,舒口气:“只有常夫人才能让他安静。”
安抚赵书林入睡后,宁徙牵挂家中诸事,尤其牵挂小孙儿常宗文,叮嘱赵莺照护她父亲,与老憨一道回家。过大荣桥时,看见了那个算命先生,过去招呼:“先生别来无恙。”算命先生也老了,目无表情。宁徙给了他一串铜钱。算命先生问:“测字还是相面?”宁徙坐下:“测字吧。”牵挂书林,抽了个字帖。算命先生展开字帖看,拈须道:“是个‘缘’字。‘缘’有缘故、缘由、缘分诸意,不知夫人所求何缘?”老憨说:“你就说那缘分。”算命先生盯老憨又看宁徙,说:“缘木求鱼也。”老憨不解:“啥子意思?”宁徙悲哀,难道是我与书林无缘?她那心乱了,眼前晃动的全是书林的音容,恩怨情仇风霜雨雪几十年了,唯有书林离她最近待她最好。算命先生念念有词:“千里缘,在眼前,苦海茫茫缘无边……”老憨发急:“咳,你这人,啷个总是说些不明不白的话?”算命先生不看他:“天机不可露也。”闭目无语。宁徙就叫了老憨走,心里七上八下。千里缘,在眼前,就是书林呢。苦海茫茫缘无边,是我俩的苦难没有尽头?老憨问:“夫人,那算命先生说啥求雨,未必要天旱?”宁徙苦笑:“他说的是缘木求鱼,就是说,爬到树上去找鱼是找不到的。”老憨说:“是这个意思啊,咳,这老家伙,咬文嚼字的。”想到什么,“啊,夫人,他这意思是不是说你与赵老爷无缘?”宁徙苦笑:“老憨,我是真羡慕你和桃子,恩恩爱爱过日子。”老憨笑:“桃子是个好人,就是老也种不起。也罢,无牵无挂,我俩就一心伺候夫人。”宁徙感动:“老憨,我宁徙能有今天,真是多亏了你,多亏了你们夫妇俩。”老憨说:“夫人,此话差矣,我老憨的命都是你给的,要不然,我早见阎王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