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老皇帝玄烨坐到龙椅上时,秋日缓缓下落。夕晖涂红黄瓦红墙、雕梁画栋的紫禁城;余辉扑进大清金銮宝殿,七十二根雕龙金柱顶梁立地,群臣叩首,三呼万岁。时值康熙六十一年,年近七旬的康熙皇帝临朝问政,处理兵丁哗变之事。经闽浙总督和议政大臣上奏,皇帝准奏,将黄秉钺革其将军职;将哗变兵首问斩,家产充公,妻室交与功臣做家奴;将哗变胁从兵丁六人处绞监候;将其余二百一十八人各鞭打一百,分去汉军效力。
事毕,老皇帝舒口气,抬动寿眉,环视大殿内外。
这大殿象征着皇权的威严,那雕绘在御路上殿堂里的龙凤显示出帝王的至尊。端坐龙椅的老皇帝思绪飞扬,他在这里举行过登基大典、接受过文武百官朝贺、为出征将帅授过官印、颁布过施政要纲,迎来了太平盛世。天气还未退热,他穿的还是春夏朝服。皇帝的朝服、吉服、常服、行服是必须要严格区分季节、场合穿的。他这身春夏朝服的衣边用闪亮的锦缎装饰,而冬日则要用珍贵的皮毛装饰。朝服以黄色为主,蓝色只有祭天时才用。老皇帝清楚得很,他这身龙袍前后绣有八条龙,衣襟里还绣有一条龙,有九龙附身。龙袍下摆绣有滚滚水浪和立于浪间的山石宝物,乃海水江涯,预示吉祥绵延不断,显示一统山河万世升平。他习惯地舒了舒龙袍长袖,又抬龙袍下摆,不想龙袍下摆竟套在了龙椅的椅脚缝里,“嗤啦!”龙袍下摆的一角被撕烂。顿生阴霾,一统山河还有破败的急待复苏的大省四川啊,想到万户萧疏的四川,他眉头紧蹙,钦点主管田粮户籍的户部尚书张鹏翮问话。张鹏翮赶紧出列、拱手。
康熙曰:“朕问你,张献忠剿四川的事儿有否书籍记载?”
张鹏翮答:“无有。”
康熙道:“你父张烺今年九十有六,以张献忠入川时计也有十七八岁了,必有确然见闻。”
张鹏翮道:“回皇上,家父认为,四川之祸主要在于长年战乱、瘟疫、外逃等诸多原由。”
老皇帝听着,不禁想起康熙三十三年的事情,想起飞骑进京的四川荣昌县知县宁德功,颔首道:“宁德功也是这么说的。”心想,四川之荒芜凋零,实是原因诸多,尚不能仅归咎于献贼矣。问身边太监谕顾,“那宁德功还是没有下落?”
谕顾欲言又止。
老皇帝叹曰:“他呢,还是有功的,朕也老了,倒是很想念他。”
退朝后,老皇帝回到养心殿,在算学桌上做算术,而后去到御花园,说是要测量四周殿宇的高度。他不让谕顾动手,亲自摆放一个半圆形的仪器观测。谕顾心领神会,立即去取来算盘。老皇帝接过算盘,发皱的手指快速拨动算盘珠子,笑道:
“算出来了,是这么高,对的!”
谕顾恭维说:“那洋人传教士贝鲁格就夸赞皇上是数学高手。”接过老皇帝手里的算盘。
老皇帝展颜笑:“算法之理,皆出于《易经》,那西洋的算法也原系中国之算法。”
谕顾奉承:“皇上所言甚是。”
康熙道:“你知道吗,紫禁城太和殿的高度,是以从森林里运来那参天大树的树高来定的。这太和殿不可谓不高耸庞大,可是,唐朝的含元殿却远高于太和殿,而汉朝的未央宫又比含元殿还要高。真乃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咳,咋后朝竟不如前朝了。”
谕顾说:“非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朝胜过一朝。以我皇论,皇上的功绩就远胜前朝。皇上在位六十一年,国泰民安。纵观历史,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有三百零一帝,皇上的在位时间为历史之首!”
老皇帝听了,呵呵笑:“谕顾,你会说话。其实呢,朕是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至。嗨,朕临御二十年时不敢预料后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预料后四十年,不想,今已六十一年了。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不敢说做得尽善,努力了而已。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把终命列于第五。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子孙一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不浅了。即或有不虞,心也泰然啰。”
谕顾道:“皇上所言极是!”见皇上高兴,试探说:“皇上,你不是想念一个人么?”
康熙问:“谁啊?”
谕顾说:“皇上方才在大殿上问奴才的那个人。”
老皇帝道:“你是说宁德功?”
“正是。”
“找到他了?”
“他此时就在宫里。”
“快,快传他来!”
康熙老皇帝回到养心殿坐定,谕顾领了宁德功进来。
宁德功下跪叩首:“罪臣叩见皇上。”
老皇帝道:“宁德功,你抬头说话。”
宁德功头手触地:“罪臣乃皇上钦定的死罪要犯,罪臣不敢抬头。”
老皇帝叹道:“朕且免你死罪。”
宁德功连叩三个响头,泪流满面:“谢主隆恩!”
康熙老皇帝起身过去,扶他起来,一番端详:“宁德功,你也须发杂白了。”
宁德功道:“臣已近天命之年。”
老皇帝感慨欷歔,让谕顾赐座上茶,与宁德功屈膝摆谈,方知道宁德功当年没能返回荣昌县履行知县之职的前因后果。老皇帝听着摇首:“宁德功,你傻,咋就不跟了那女子一起逃。”宁德功说:“我当时确实后悔过。事后想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乃皇上钦点的命官,自当遵守国家的法度。”老皇帝颔首:“倒是,是这个理儿。事情呢,是他廖三杀了人,你惩处了坏人,是自卫中的误伤,你是占着理儿的。”宁德功说:“那慈利县的知县也是这么说。”
“他判你无罪?”
“他难断此案。”
“为何?”
“他看了臣带的公文,说我与他同为正七品,这案子得州府来断,就将我移送了州府。”
“州府咋判?”
“发配我到新疆终身充军。”
“如以杀人偿命来判,判终身充军还轻了。”
宁德功一悸:“皇上,你是说……”
老皇帝道:“我是说,他也还应该问明你杀人的因由,是否是自卫,是否是误伤。宁德功,你咋不申辩,你是占着理的。”
宁德功道:“皇上,有理的往往会无理,无理的常常会有理。古往今来都有这样的事情。”
老皇帝点头:“是有这样的事儿。”问谕顾,“你说,州府这样判案对否?”
谕顾道:“有失偏颇。”
老皇帝问宁德功:“你是否也这样看?”
宁德功拱手道:“臣确实不明白为啥要这样判。又想,自己毕竟杀了人,且廖三那帮同伙全都作证,说我是故意杀人。”
康熙叹曰:“唉,你没有证人。”又说,“那个女子倒是个证人。”
“那之后,我一直没有见到过她。”
“啊,对了,她姓甚名谁?”
“臣没问。”
“你傻。”
“她性情孤僻,又时时提防我,一时没顾得上问。”
“你没有证人,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押送臣去新疆的那两个差人倒好,一路熟悉后,对臣说,那廖三乃是那府台大人的侄儿。”
康熙摇首:“难怪,判案者带有私情。宁德功,你咋就不半路逃跑?”
宁德功拱手:“皇上,臣知法守法。”
康熙感叹:“宁德功啊,你从京城去四川,返京后又南下闽西,之后又发配去新疆,你走遍了我大半疆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