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院”的大门外一派喜色,站满了迎亲的围观的大人和小孩。花轿来时,鼓乐、鞭炮齐鸣,小孩们嘻哈笑闹,大人们指指点点议论、赞叹,万灵寨老街少有地这般热闹。“赵家大院”的院坝里摆了几十桌酒席,坐满了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当地住民和外省来的移民。
新郎新娘拜堂后入洞房后,赵庚弟出来挨个儿敬酒,最先向赵秀祺敬酒,难得一笑的赵秀祺启齿笑,笑里有苦涩。
赵庚弟酒量不大,喝高了,他向常光圣敬酒时,常光圣要他这个举人吟诗。他呵哈笑:“小菜一碟!”吟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都叫好。常光圣喊:“姐夫,再来一段!”众人跟了起哄。赵秀祺抽水烟笑,为满腹诗文的侄孙儿高兴,挨她坐的赵书林和宁徙都笑。赵庚弟更来劲,连吟了几首唐诗,仍不过瘾,接着吟诵:
骏马登程各出疆,
任从随地立纲常。
年深外地犹吾境,
日久他乡即故乡。
引来阵阵喝彩和掌声。宁徙也鼓掌,一悸,啊,这是常家来川时暗定的认祖诗,他怎么会一字不漏地吟诵。细想赵庚弟的生辰八字,他长光莲四岁。问身边的赵书林:“赵公子,庚弟看不出来有二十五岁了呢。”赵书林笑道:“你晓得的,庚弟是我买来的,当时他五岁,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他去考举人时,姑妈让多报了三岁,说是怕太小了当不上官。”宁徙心想,我那被飞人抢去的常光儒就是二十二岁!又问:“当年卖他那人是啥子模样?”赵书林喝口酒:“记不清了,好像是个白头发的女人,要了我五锭银子。”宁徙震惊,难道会是光儒,又喜又急又惊恐,借故去方便一下,独自偷偷去了新房,对坐在床沿的盖红布头的常光莲耳语。常光莲羞红了脸:“妈,人家跟他连嘴也没有亲一口呢!”宁徙问:“真的?”常光莲说:“真的!”宁徙心里稳实了些:“光莲,我看庚弟是喝醉了,你们可千万别做那事儿,否则对孩子不利。你呢,给他背上刮刮痧,可以解酒。”常光莲笑:“真的?”“真的。”宁徙是编的话,说完,各自出门回到坐席。
酩酊大醉的赵庚弟是被两个丫环扶回洞房的,常光莲只好自己掀了盖头,扶赵庚弟躺到喜床上。丫环出门后,她关死了房门。
宁徙担心地跟来,在门外踯躅,心里七上八下。过了一阵,她对了屋窗喊:“光莲,光莲,你出来一下!”常光莲出门来:“妈,人家正在给他刮痧呢。”宁徙道:“咋样,刮红没得?”常光莲说:“刮红了,他那背脊的胎记我没敢刮。”宁徙的心欲蹦出胸膛,认儿子心切,推门进去,见醉扑喜床的赵庚弟的背脊被刮得紫红,看见了那块她熟悉的胎记,急问:“光莲,他有没有长命锁?”常光莲说:“没见他戴过。”宁徙说:“找找,会有长命锁的,可求得一生平安吉祥。”常光莲就翻箱倒柜找,宁徙也帮着找。常光莲说:“妈,你咋也信这些。”宁徙道:“妈还不是为你俩着想。”常光莲从箱底寻出块长命锁,宁徙立即夺过看,泪水下落。这长命锁很旧了,她最熟悉不过,那上面分明写着常家的认祖诗。常光莲看母亲:“妈,你怎么了?”宁徙哭出声来:“啊,光儒,我可怜的儿子……”常光莲懵了:“妈,你是不是喝醉了?”宁徙摇头:“光莲,妈没醉,妈清醒得很。光莲,他,他就是你那失散多年的大哥常光儒!”常光莲摇头,心想,妈妈一定是喝醉了。“女儿,自从你和你光圣弟懂事起,妈就要你们牢记我家的认祖诗的。”宁徙说。常光莲点头。“你给妈背诵一遍。”常光莲就一字不漏背诵。宁徙将那长命锁递给常光莲:“你再按这长命锁上写的念一遍。”常光莲照长命锁上写的诗念,吃惊不已,啊,他怎么也有这首诗!妈妈说过,这是常家暗定的认祖诗。刚才,赵庚弟吟诵这诗时,她正给赶来祝贺的傅盛才伯伯敬酒,没有听清:“妈,就凭这也不能断定他就是我大哥呀?”宁徙就说了赵庚弟姑婆虚报了三岁的事,说了飞人和白发女的事,说了他这个哥哥常光儒背脊上有块胎记的事,说了家传的认祖诗的事。常光莲明白了,血液上涌,惊骇哀叫:“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天哪……”跑出洞房,失声痛哭。宁徙赶紧跟出,带过了房门。
常光莲的哭喊声引来了赵秀祺、赵书林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桃子上前宽慰常光莲。赵秀祺盯常光莲,沉脸道:“大喜的日子,新娘子倒在洞房门外哭,太不像话了!”宁徙双目噙泪,说:“老夫人,赵公子,我有天大的事情要对你们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到了后堂,宁徙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原委。赵书林听了呆若木鸡。一向强硬的赵秀祺突然蔫软,她和书林都听庚弟说过,他从小是在大山里长大的,看来宁徙没有说谎。宁徙叫来老憨,对他耳语,老憨立即骑马赶回“常家土楼”。后半夜,满头大汗的老憨进门来,遵宁徙叮嘱,他取来了绣有“常光儒”三个字的小儿背心。赵秀祺看这背心,恼怒也庆幸,还好,倘若木已成舟则会闹出天大的笑话和遗恨。她本来就是迫于无奈才同意这门亲事的,捶胸落泪:“老天爷耶,庚弟是我赵家唯一传后的希望,你咋这么对待我赵家啊……”赵书林无声淌泪,咳,喜事转眼间变成了愁事。宁徙泪水满面,终于找到儿子了,他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烛油流淌,三人的泪水都流尽。都同意这桩婚事作罢,自然说到赵庚弟的归宿。赵秀祺态度强硬,赵庚弟是赵家抚养大的,他是赵家的人。赵书林也不同意宁徙领走他万般疼爱的长子。宁徙执意要赎回亲生儿子,就是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祈求赵家看在他们母子的骨肉情上,答应她的请求。
双方争执不下。
赵秀祺抽着水烟,叹道:“宁徙,我也老了,失去贤妻的书林膝下只剩下赵莺了,我们赵家就指盼庚弟传宗接代。我呢,也是个女人,也体谅亲生儿子对于你的重要,可你也要体谅我们,庚弟毕竟是我和书林一手带大的,就是养个小猫小狗,这么多年了,也会有至深感情的。庚弟是断不能也不会离开我家的,你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吧,我们是决不同意你把他赎走的。”宁徙听着,苦泪酸泪往肚子里咽,她和夫君都发誓要找到光儒,她苦苦寻找二十一年了,终于找到了,却是赵家的人。赎不回儿子她于心不甘,也对不起至今生死不明的维翰。门“咣当”开了,酒醒后的赵庚弟扑进门来,他身后跟着哭肿了双眼的常光莲。
光莲已经把事情对他说了,他顿感天旋地转。五岁时的事情他还依稀记得,他是生长在大山里的,称呼那飞人和白发女为爸爸妈妈,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他俩的亲生骨肉,知道自己是被现在的爸爸赵书林买来的,赵家上下都视他为掌上明珠。他曾经千声万遍呼唤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想去寻找他们,却又担心养父母和姑婆伤心。他万没有想到,自己爱恋的常光莲是他的亲妹妹,常光圣是他的亲弟弟,宁徙是他的亲妈妈。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难以承受!
“姑婆,爸爸,这一切是真的吗?”赵庚弟跪到姑婆和父亲跟前。
姑婆和父亲都含泪点头。
赵庚弟又跪到宁徙跟前,嘴唇翕动,泪光闪闪。
宁徙泪如泉涌,搂他到怀里:“常光儒,光儒,我可怜的儿子!”将那件小儿背心给他,“儿子,你看,这就是妈妈当年给你绣的名字。”
赵庚弟拿着这他依稀可辨的小儿背心,泪眼蒙蒙看背心上绣的“常光儒”三个字,伤感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