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是十八镶边饰的吧,京城的贵族妇们就喜欢穿这种氅衣。”宁德功笑道,“请坐。”
赵秀祺坐下,说:“是十八镶边饰的,是乡邻为我做的,我还是头一次穿。”这氅衣是她过生日时宁徙送给她的,是宁徙用她家产的丝绸亲自为她缝制的,她喜欢却一直不穿。
“好,不想荣昌县也有这等能人,能做出这么好的氅衣。”宁德功坐到赵秀祺对面。
烛火扑闪,二人对视。
赵秀祺热泪盈眶,颤声道:“大人,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你当年搭救的那个小女子啊!”泣不成声。
宁德功懵了,是说有些面熟,原来她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当年的那个小女子!她当年是一口粤腔,现今几乎是川腔了。
赵秀祺说:“大人,你还记得不,当年在湖南慈利县那山路上……”
“记得,记得的!那时你不信任我,我还给你看了我任荣昌县知县的官文。”宁德功说,两目发湿,“岁月不饶人啊,我俩都老了。”
烛火跃动。
俩人说了各自的经历,都感叹欷歔,遗憾未能早日重逢。
宁德功是一直想来四川的,却总是未能成行。
雍正十三年末,他从福建返回京城,乾隆皇帝已经登基。因为他是三朝元老,是勤奋公正清廉办差的军机大臣,乾隆很是信任,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差事交由他办。圣命难违,忠于职守的他兢兢业业办差,四处奔忙,唯独没有揽到来川的差事。那日早朝,乾隆皇帝再次夸他,动情道:“德功呀,朕是离不开你呢。按说呢,你年事已高,该享清福了,可眼下又有件要紧的事儿非得你去江西处理。”他拱手说:“臣愿效犬马之力。只是,臣有一请求。”皇帝颔首:“你讲。”他说:“臣请求办完江西这事后,去趟四川的荣昌县。”皇帝犹豫。他发急。皇帝说:“朕知道,你是想去看看你早先任职的地方,朕是担心蜀道难呢。”他说:“臣的身子骨硬朗,对那路道熟悉。”皇帝沉吟道:“好吧,你也顺便了解一下那里的匪情和窑工对抗官府之事,那个川东道宣贵昌上过折子的。”处理完江西的事情,他就带了两个贴身侍卫西徙四川。路过湖南常德府境的一片山林道时,他累了,招呼两个侍卫就地休息,打盹的他梦见柳春从林间走来,泪眼汪汪唤他:“德功,你可是来了。”他醒来时四下张望,却是南柯一梦,遂对了山林洒泪:“柳春,我的爱妻,德功想你啊!”走过湖南慈利县那山路时,与那小女子相遇的情景又浮现眼前,好一阵感叹。
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两个女人。
“德功,”赵秀祺盯他,没称呼大人而直呼其名,“你应该记得的,当年我在那山道上给你说过,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应,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你当时是点头应承了的。”
宁德功点头。
赵秀祺说:“实话说,当时落难的我是因为相求于你才那样说的,可后来我认定了你!那次分别之后,我一直盼等你到现在。”说了内心话。
宁德功听着,激动、感动,她是个重情重义的烈女啊。也改了称呼:“秀祺,我记得,牢记在心的。我说了你也许不信,我至今未有娶妻。”
赵秀祺泪目闪闪:“我信。”
烛火的蜡油燃尽,灭了。
窗外月亮欲圆,投来如水的月辉,月辉抚平赵秀祺脸上的皱纹,映照着她那张冷美人的脸。宁德功看着惊叹,她还如当年那模样!赵秀祺没有再点蜡烛,目视须发银白身板硬朗的宁德功,抑压多年的情感如瀑布爆发:
“德功,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我俩的这次相聚就是缘分。我赵秀祺一生孤傲不近男人,心早给了你。我早就想了,你就是不在人世我也是你的人,我会在天国去找你的。”
宁德功心浪翻滚,浊泪盈眶,拉椅子挨近赵秀祺,抚她肩头:“秀祺,难得你这一片真情,老夫磨难一生,至死而无憾矣!”
赵秀祺抹去泪水,直言道:“德功,我虽然早已是你的人,可你还没有明媒正娶。”
宁德功当然愿意与她成婚,他早就这么想过,又想到柳春:“这……”
“这啥?”
“唉,我没来得及对你说,我有贤妻柳春……”
宁德功说了与爱妻柳春的事情。
赵秀祺听罢,深为感动,决心更坚:“德功,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了,我依然认定我说的话,倘若柳春还在人世,我做你的二房。德功,你听着,我永远伴随你,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一生守旧的她没有想到自己此时会如此的果决,这是爱的力量,悔恨起自己对赵燕的惩罚来。
重逢的这两位老人互诉衷肠之时,进县城归来的宁徙正走在万灵寨的老街上,脚下那踩得变形的石梯在月辉下泛亮。路过她家开的“小荣丝绸”、“小荣厦布”、“小荣煤炭”三个铺面时,她好是欣慰。三个铺面都已经关门,她想敲门进去看看又没有,伙计们辛苦,怕是都睡了。听见嘻笑声,见不远处的“十八梯”那灯笼高挂的窑子门口出来个男人,两个妓女挽臂搭肩送他出来,娇声说,下次再来啊!不禁摇头叹气。路过“赵家大院”门口时,门缝里透出灯光,心扑扑跳,紧步走过,走出老街,登上了大荣桥,回看月色下的“赵家大院”,嘻,书林这书呆子其实胆子大,捏她的手要对她说啥子呢,遗憾他那姑妈又来了。看前山那月辉辐照的白塔,那塔仿佛在对她微笑,又看桥下那月辉辐照的白银石滩,白银石滩仿佛也在对她微笑。赵书林给她讲过白银石滩那巧儿和赵六生死情的故事,她想,巧儿与赵六是凄美的悲剧结果,自己与书林是不会那样的,不会的。
时值申时,月亮欲圆。
她这么想着,走过大荣桥。下桥后,看见那个已须发杂白的算命先生手执旗幡在前面走,嘴里念念有词:“似笑非笑,欲圆非圆,好事多磨,难得团圆……”
“先生,请留步!”宁徙喊,好久没有遇见这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止步转身,拈须道:“夫人想卜一卦?”
宁徙点头,掏出锭银子给他。
算命先生接过银子掂掂:“夫人发财了。”
宁徙说:“发了点小财。”
算命先生将银子揣进怀里,取出签盒:“请夫人抽签。”
宁徙顺手抽了一签,是个“情”字。
算命先生看签,念念有词:“情绪、情谊、情致、情韵,人情、殉情、无情、真情,情投意合、情景交融、合情合理、不情之请……”
宁徙听着,笑说:“先生,您咋说了恁么多的‘情’?”
“世间之情多多,道不完的。”
“我就问‘真情’。”
“世间‘真情’也多,朋友真情、恋人真情、夫妻真情、族人真情、主仆真情、父女真情,你要问何真情?”
宁徙没好问恋人真情,想到父女真情,唉,父亲,你还在人世么,女儿一直在寻找您:“问‘父女真情’吧。”
算命先生掐动指头,说:“夫人是个孝女啊。”望月长叹,“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在不在,说来就来……”
说在不在,说来就来。啥子意思?宁徙欲追问,算命先生已转身走去。咳,这人,总是这么不阴不阳的。遗憾摇头,抬脚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