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豁达住在宽仁医院里有老长的时间了。
这坐落在临江门水码头高高的山崖上的医院也好老。面临城区,背靠碧翠,拔地而起的小黑砖头护墙的中西式楼房建筑,在那满坡矮瓦屋、竹篾房、吊脚楼的民居中别具一格。整幢建筑成十字形,三面环绕游廊,开设有200多张病床。这建筑是光绪年间由第一任院长詹姆斯·麦卡特尼主持修建的,耗费了一万多美元的黄金,这些钱是他在美国和英国募集的。当街的门诊楼前横嵌有一石碑,上刻有“宽仁医院”四个楷书大字。医院刚落成时,是四栋中式建筑和两栋破旧的房子。现在这医院气派,病房楼、手术室、药房、门诊、宿舍、食堂、卫生间、发电机、锅炉、暖气样样齐全,一天到晚都有热水供应。现任院长是美国人金初锐,三年前他就为医院添置了令人咋舌的可以看穿人的五脏六腑的爱克斯光机。
宽仁医院的病房楼挨临嘉陵江,从病房的窗口可以一览清幽碧绿的嘉陵江水,顺那流水东望,可以看见秀丽的嘉陵江与雄浑的长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久病住院的成豁达的病床就紧挨着病房窗户,此时,半昏迷的他半卧在病床上,他那发浊的无神的老眼半合着,分不清楚窗外那满天霞蔚、满山郁绿和满江碧翠,在他眼前,只是红色绿色一片朦胧。“呜——”传来嘉陵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混杂有纤夫拉船的号子声,他那近于死寂的心波漾起涟漪。那红,是朝阳还是晚霞?那绿,是青山还是绿水?数十年人生搏击的往事和夙愿,如同那静静流淌的嘉陵江水和那奔腾咆吼的扬子江浪齐涌心头。少年的气盛、青年的拼搏,那一件件曾经令他激动、高兴、痛苦的往事又历历在目。这老长的日子里,他就这么半昏半醒地回忆、享受、痛苦着。半个多世纪了,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算了,应该休息了,不要去想了。可是,那件事情却总是不时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那阵,他好年轻,走路也一步三跳。父母和大哥都早已不在人世,二哥成豁发对他格外地好。家里的事情他全都包了,只督促他好生念书。对于二哥成豁发,早年的两件事情他终生难忘。一件是他4岁时独自跑出家门玩耍,被一个人贩子背到了背篼里,那家伙给了他一根棒棒糖吃。幸好被邻居的一个姐姐看见,那姐姐不认识这个人,好生犯疑,就赶紧去他家里叫人。当时,家里只有二哥成豁发在,二哥那时候很瘦小,却胆气过人,操了把菜刀撵去,追上了那个人贩子。那人贩子被二哥的气势吓着了,放下他撒腿就跑。要不是二哥救了他,他现今还不晓得在哪里呢;再一件是他8岁那年,跟一个乡下同学去骑水牯牛,从牛背上摔下来,把小腿骨摔断了,上了夹板。二哥责怪他调皮,却每天背了他去上学,没有耽误学业。父母亲过世后,就他兄弟两个相依为命在重庆城闯荡,也都混出个人模样来。那日,二哥跟他说他要结婚了,说他那未来的嫂嫂好漂亮,还说二天也给他相个漂亮老婆。他听了好是高兴,就为二哥里里外外张罗,还硬要二哥让他看看未来的漂亮嫂嫂。二哥说,婆娘还没有过门,看啥子啊,又拗不过他,就说哪天领她来让你看看。那天,他回家来,二哥不在,却见一个年轻女人在屋里打扫卫生。那年轻女人背对着她,紧身的旗袍显露出惹人的苗条身子和浑圆的屁股,旗袍下摆的分叉处显露着雪白结实的腿杆。年轻气盛的他就觉得心头发热。就听见那女人柔声说,豁发,你恁个早就回来了?啊,这一定是他那漂亮的嫂嫂了。见他没有回答,那女人就回过身来看他。这一看,他两人都吃了一惊。啊,这分明是天仙呢!他想。那女人呢,白净漂亮的脸红了,如同盛开的红牡丹。后来发生的事情则是他和他二哥都没有想到过的,也是他宁死也断然要做到的。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专门为他而降生人世的。那个女人呢,也是非他成豁达而不嫁。一对相依为命的骨肉兄弟为此而反目,二哥从来没有过地狠狠打他,他不还手,让二哥先打了三拳,打得他口鼻出血。而后他开始还击,他没有二哥的力气大,就借助了擀面棒,打裂了二哥的额头……
“豁达,你醒了?”病床上的成豁达听见了发颤的呼唤声。是当年那个年轻女人现今他那老伴的呼唤声。
他那心痛了,心痛自己就要撒手人寰撇下爱妻走了。他还心痛自己的侄儿成敬宇,这个自小就没有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的侄儿,只得独自在这个险恶的世上闯荡了。由侄儿他就想到了自己的亲兄长成豁发,二哥对他发了毒誓,决不再认他这个弟弟!啊,二哥,你现今在哪里?小弟就要走了,想要见上你一面啊!他这么想时,就觉得心子剧痛,跳得好快。眼前红绿的变成了一片黑蒙,他那剧烈思维的脑子也一片空白……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恍惚看见那个洋人大夫和几个中国护士在他床边忙碌,还有那个格外负责的和善的护士长。久病卧床的他曾经想过从这窗户翻出去一了百了。他太心疼日夜守护床旁的爱妻了,为了照护他,她有一次昏倒在他病床前。要不是护士长发现,她也许就捷足先登去丰都鬼城报到了。当天,他就爬到窗栏上去了,肚脐眼已经压到了窗栏上,那个护士长来了,把他抱回到病床上,严厉地斥责他,又和颜悦色地劝导他。
你也太没有胆气了,你想一走了之,却让你妻子独自痛苦、自责?我见过的病人多,像你这样没有胆气的人少,要知道,让自己活下去也需要胆气。给你讲讲也在这里住过院的一个人吧。你晓得一个叫刘伯承的军人不?啊,刘伯承,他听说过的,是护国军的一个头儿。我跟你说,那年刘伯承24岁,是四川护国军第四支队的长官,他率军攻克丰都,袁世凯军调部队增援,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临阵不乱。为了掩护一个士兵,他中了流弹,子弹从他颅顶射进去又从他的右眼眶飞出来,眼珠子当即破裂。受伤的他乔装打扮潜入重庆,夜里翻墙来到我们宽仁医院治疗。那个德国军医威廉·阿曼大吃一惊,得知他是护国军将领时,阿曼军医不收钱。开刀摘眼球的时候,刘伯承不让用麻药,担心损伤大脑,说要保住清晰的脑子为国为民革命。阿曼拗不过他,就不用麻药开刀。你晓得的,眼睛是好敏感好痛的。刘伯承向我要了块毛巾塞到嘴里,第一刀他全身颤动,第二刀他臂颈抽搐,第三刀他一动不动。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他和阿曼医生都大汗淋漓。刘伯承计算出阿曼医生切了他24刀。24刀!你晓得不,这需要好大的胆气?成豁达不再翻窗户了,他决心活下去,他希望会有奇迹,希望能够在断气前见到曾经是那么疼他的二哥成豁发。
“豁达,你醒醒,你不要就这么走啊!”爱妻又在呼唤他,“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二哥来了,你二哥来看你来了!……豁达,……”
啊,二哥?二哥真的来了!如同注射了强心针,冥府前的成豁达那心跳有力起来,当年与二哥相依为命的情景又浮现眼前。二哥,我终于把你等来了!啊,二哥,我要看看你,你原谅我了么?二哥,你对我那么好,你会原谅我的。你要原谅、理解小弟,我太爱她了,来世我还是要娶她的,我还会再同你打架的。二哥,我怎么看不见你?我,我睁不开眼睛啊!二哥,我的二哥,没有办法了,我只有在丰都鬼城给你赔罪了……
病房窗外远处的夕阳落到山后去,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洋人大夫让护士们撤去抢救用品,护士长上前拉开扶着成豁达后背的成敬宇,为成豁达罩上了白床单。
众人皆跪哭。
成豁达的爱妻起身扑到丈夫身上痛哭,哭得死去活来,白莉莉边哭边劝慰幺妈。
成敬宇含泪去揭开床单,俯身亲吻幺爸:“幺爸,你应该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我归来的爸爸啊,他就在你跟前呢!幺爸……”
终于来看望小弟的成豁发听着儿子的诉说,看着儿子亲吻小弟,他那心如刀割,自责不已,不该,真不该恁么绝情地对待他啊。他走到成豁达跟前,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久久不起:“小弟,二哥我,来晚了……”声泪俱下。
同来的赵智铭也用手帕擦抹发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