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中秋的月亮正圆,古堡映衬在天幕下,似一尊俯饮长江的巨兽。那亮着灯光的一扇扇圆拱形的窗户活像是巨兽身上忽闪的眼睛或是放光的鳞片。这“法国水师兵营”门口有法国水兵站岗,是进不去的。成敬宇心想,水妹啷个会领他到这里来?
“法国水师兵营”是重庆开埠之后建造的,是座极具中世纪古城堡风格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修建在南岸面临长江的山坡上。其用途是作为法国在长江上游的控制站和物资补给站,担负长江航道水上警察任务,目的是保护列强在渝侨民、商人和其在川东的利益,“震慑川东顽劣之民风”。法国人很会选地处,这里依山傍水,可以一览北岸的重庆城区。
水龙心里笑,水妹是领他来看兵营、登高览水看山城的。
成敬宇也和郑水龙一样,一直没有水妹信息,更不知晓水妹会从美国回来。他是那天晚上在涪陵城里的“夜夜餍”餐馆偶然遇见水妹的。他在涪陵办完一桩银行业务后,和几个客户也在“夜夜餍”餐馆吃饭,听得那厢的几个男女又说又笑,就不时朝那边看上几眼,待西装革履的他看清楚郑水龙时,展颜笑,端了杯红葡萄酒走过去。水龙贤弟的“峡江轮”一定是返航重庆路过涪陵来用餐的。水龙弟对他这个伤害过他的兄长可真是没得二话可说,对他嫂子白莉莉也真是没得二心,他们“福生缫丝厂”生产的丝多半由水龙的“峡江轮”外运,且收费低廉。这才是生死患难兄弟啊!这次,“峡江轮”下行宜昌,又为“福生缫丝厂”运去了大批上好丝品。当他走拢水龙他们餐桌时,才惊讶地发现了水妹。开始,他不敢相认,毕竟这么些年了,当年那年轻单纯活泼秀美的水妹,如今显得端庄稳重高雅,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依旧美丽而又饱含着人世沧桑。是水妹站起来先喊了他:“敬宇,是你!”她那两眼顿时水湿。水妹这一声唤,把成敬宇那心搅得好酸好痛,他那两眼也湿了:“水妹,真是你!……”这两个一直真心相爱的人,分手多年之后,又重逢在一起了。水妹拿起酒杯来,朝成敬宇手中的酒杯一碰:“敬宇,先不说别的,来,我俩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成敬宇端酒杯的手频频抖动,热辣的泪水盈满眼眶,也一饮而尽。
在涪陵“夜夜餍”餐馆和水妹重逢后,成敬宇也搭乘“峡江轮”返回重庆,约好一定要请水妹去他家里看看。
今天,水妹如约前往。
成敬宇在他豪华的“富贵轩”住屋内盛宴款待了水妹,白莉莉亲自下厨做菜。水妹好喜欢他俩的儿子成银实,成银实也很喜欢东方宝萍阿姨。席间共诉别情,都感叹人世沧桑人生苦短。水妹说了自己在国外求学、经商的酸甜苦辣,也讲了不少逸闻趣事,对成敬宇爸爸成豁发的事情却总是绕开话题。说自己一心只想自谋生计,离开成豁发后,就失去了联系。饭毕,已是入夜。白莉莉就说,水妹,你就当是我们自家妹儿,我们这房屋宽畅,就住在我们家里吧。白莉莉的这种大度使成敬宇很是感动,也巴不得水妹住下。可水妹却婉言谢绝,说是她还有生意要做,住在这里不方便。当晚,水妹执意要走,白莉莉就送给她一包礼物,说,水妹,姐姐我实在留不下你,敬宇,天晚了,她一个女人家的,不安全,你就送送她。
成敬宇送水妹去她现今住宿的湖广会馆,两人同坐了一乘宽敞的藤轿。临到湖广会馆时,水妹犹豫了,叫轿夫抬他们去长江渡口。到渡口后,二人下了轿子,水妹去买了渡船票,二人乘坐长江轮渡去了南岸。下船后,水妹又叫来一乘藤轿,对轿夫说,去法国水师兵营。轿夫就抬了他俩到这里来。
成敬宇这般想时,水妹领他走到法国水师兵营门口,她用英语对那站岗的法国水兵说话。那嘴唇上长绒毛的年轻法国水兵听得懂英文,NO!他坚决地摇头。水妹坚忍不拔,继续用英语跟他说话,那年轻的法国水兵面肌松动,终于点了点头。水妹朝他莞尔一笑,那年轻的法国水兵两目放亮,也朝她一笑。水妹就拉了成敬宇进了那“法国水师兵营”。
这兵营内有个不大的院坝,院坝里有几棵树子,院坝四角的几根黑铁柱子上挂着几盏光线昏暗的电灯。周围是高大的洋房,洋房的窗户和那些洞开的屋门透出明亮或是暗淡的灯光。传来音乐声和唱歌声,二人循声听,发现是从进门左边的地下室里传出来的。
“是法国歌。”水妹说,拉了成敬宇往那地下室走。到地下室门口后,水妹轻轻掀开门帘,看见里面有法国水兵在拉琴、唱歌、喝酒。成敬宇就在水妹耳边轻声说,不要进去,全都是男兵。水妹很想进去,还是被成敬宇拉了走开。
二人回到院坝里,成敬宇问:“水妹,这里是法国水师兵营,那个把门兵啷个会同意我们进来?”
水妹笑说:“他开始不同意,后来我对他说,我们是同行,都是水上人,说你是长江上著名的‘成联轮’赫赫有名的船长。”
“我现在已经不是船长了。”
“你曾经是呀。”
成敬宇笑:“他就同意了?”
水妹点头:“同意了。当然,我还说了,我的SM公司跟他们做有洋油生意。”
“真的?”
“确实。”
“那你认识他们头头?”
“听我手下人说跟他们做洋油生意,我可不认识他们头头。”
成敬宇摇头笑:“这个法国兵也怪,他啷个也不看看你有没有啥子证件,也不请示一下他的上级就让我们进来了?”
“你没见他那双放亮的蓝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水妹说,嘻嘻笑出声来,又赶忙收了笑,低声说,“那嘴唇上长绒毛的法国把门兵同意我们进来看看,叫我们不能乱窜,不能大声说话。”
成敬宇生气了,提高声说:“这些个洋鬼子,侵占我中国领土不说,竟然还不允许我中国人在自己的领土上大声说话,真是岂有此理了!”
水妹说:“你还是小声些好,我们现在毕竟是在侵略者的兵营里,中国的老话不是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么。我听说,他们修建这兵营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震慑川东顽劣之民风’。”
成敬宇怒了:“啥子川东顽劣之民风?他们就是害怕素有反抗外来侵略传统的巴人。”
水妹笑:“敬宇,你还真有巴人的骨气。好吧,我们不怕他们,走,既然进来了,我们偏要转转。”
二人就顺了阁楼、廊道走,走到了楼屋顶上。
位置很好,月色好美,起眼就望见了大江对岸的朝天门。但见两江包绕的朝天门那依山上爬的鳞次栉比的房屋、码头边停泊的大小船只,亮着明亮或是暗淡的灯火,这山影、船影、灯火倒映在层层波涛里,被月色抚揉,好看至极。
二人都沉浸在良宵美景里。
楼屋顶上有石桌、石凳,水妹在石桌上打开白莉莉送给她的礼物,取出白酒和糕点来:“敬宇,来,我们在这南山上赏月、饮酒!”
成敬宇自然高兴,说:“那法国兵会允许?”
水妹坐到石凳上:“不管他。你不是说,这是我们中国的领土吗。”打开白酒瓶盖,自饮一口酒,将酒瓶递给成敬宇。
成敬宇接过酒瓶,饮了口酒,也坐到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