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水龙为实现一定要经营自己的轮船的宏图大志,真个是亡命、拼命干,引领那“三板船”在长江的上下河段、嘉陵江以至于乌江上马不停蹄行驶,长途、短途都跑,算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在重庆码头靠岸了。
这一年多,社会也大变革了,变成了民国元年。
10多天以前,水龙和把兄成敬宇在“三板船”头摆谈了一个通宵后,兄弟俩就各自起航。“三板船”顶风破水溯江而上,终于停靠到了重庆朝天门码头。船到重庆府朝天门码头时,天已擦黑。水龙触景生情,思念起已故去8年的太公来。
那日,也是天擦黑时,他和成敬宇、水妹、赵嫱四人出朝天门,经过那亮着三角灯的“鸡毛店”夹峙的石梯道下行到木帆船跟前时,郑水龙让赵嫱走了。他三人上船去见太公,不想,太公已经奄奄一息。船上人对他说,大约1个时辰前,官差又来勒索。有明文规定,“遇兵差每盐一载收钱一千文,按船大小算派”,可是那官差却要太公按大船计,且要翻倍征款。太公和他办交涉,说,你是官差,理应按行规办理,为啥子偏要多收款?那官差说,有了新的规定了。太公就让他拿来看。那官差喝道,你是不相信官府耶?太公是个倔脾气,偏要看到那“新规定”才行,你一言我一语,说冒火了。那官差就指使10几个下人动起手来,太公不信邪,还了手。那时候,船上只有两个船工,也来相助,怎奈人少吃了大亏,太公被打成重伤。
水龙、水妹和成敬宇见到太公时他已快要咽气,四周围了好几个船工,有个老中医正在为太公把脉,不住摇头长叹。
太公见到水龙、水妹和成敬宇,两目发亮,断断续续说:“见,见到了……放心了。水,水龙,你做,做船上太公。水妹,为父有句话,早应该说,你,嫁给水龙……”
水妹扑到太公身上痛哭:“太公,水妹错了,都怪水妹没有在你老人家身边!”
水龙和成敬宇都泪目闪闪。
等水龙把水妹拉起来时,太公已经断了气。
水龙把船上一应诸事料理完毕,已近亥时,便匆匆下船去寻赵嫱。他是没有办法去见水妹了。那晚,成敬宇在“三板船”头和他摆谈时对他说,两个多月前,在水妹的执意要求下,他只好送她飘洋过海去美国了。水龙听了心里好痛,他那希望飘洋过海去了。他郑水龙可以在大河、小河的疾风恶浪里随意穿行,却还不能飘洋过海去美国。在逆水行舟来重庆府的一路上,他想过越洋去追水妹的事情,却决心难下。他爱水妹,却舍不得川江。他是下了死心要在这川江上经营自己的轮船的。
在希望飘走之后,郑水龙又站在了望龙门山崖上的吊脚楼门口。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应,借了月光才看见那门被一把大铁锁锁死。
水妹走了,又见不着赵嫱,郑水龙心里一阵空落,怏怏地往下走,月光投照着他那在陡峭石梯上左右晃动的长长的身影。正值秋老虎季节,郑水龙汗湿全身,就脱了汗背心赤裸上身走,不觉走到长江边上,但见有几点灯火,停靠有几艘小船。江岸边有一小店,燃有一盏汽灯,悬挂的旗幡在夜风中飘动。他觉得肚子饿了,就朝那小店走去。水龙走拢后看清,那旗幡上书有“望龙毛肚火锅店”字样,飘过来麻辣火锅的浓香味儿。几个赤裸上身的船工在喝酒、划拳、吃火锅,有个女店主加料上菜忙碌着。
水龙便走进店里坐下。
须臾,那女店主就端了毛肚、鸭肠、血旺和麻油作料迎过来,热情地说:“味道是不是要重些?”
水龙只顾看那惹人嘴馋的毛肚,说:“重些。”
那女店主应道:“要得,味重些。”声如银铃,回身走去。
水龙才抬头看那女店主背影,她上身穿贴身薄衣,下身穿贴身短裤,早已经汗透,走路就如同在水上飘动。不禁心里惊叹,在这长江边上的孤店里也会有如此惹人眼睛的女子。正想着,那女店主端了盆盛有火锅作料的铁锅来放到碳火灶上,打开灶火盖,灶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女店主问:“要不要再加些海椒和麻椒?”
水龙说:“加,麻辣火锅嘛,当然要越麻越辣才好吃。再来盘腰花,来盘……”才看清这女店主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赵嫱姑娘,“赵嫱,是你!”
赵嫱也看清是水龙,热了两眼,说:“水龙,我赵嫱终于把你盼来了!”就有两溜泪水滑出眼眶。
那几个吃饱喝足的船工起身付钱,吵吵嚷嚷走了,店里就剩下水龙和赵嫱二人。
赵嫱见那几个人走远,回身坐到水龙身边,搂了他就亲吻,那贴胸的软处紧贴了水龙赤裸的胸壁。水龙的两眼也发热,开初是任随她亲吻,后来就搂抱了她亲吻。两人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一阵热烈之后,赵嫱又端了腰花、肉片、莲藕诸菜来,斟了两大碗药酒,二人挨坐着吃喝。铁锅里的料水沸腾,水龙拈了片毛肚在那沸水里七上八下煮,在麻油作料里拌,放入口中咀嚼,真个是麻、辣、烫、鲜、嫩、脆俱有。又呷药酒,热辣至肺腑,连叫:“好吃,安逸,过瘾!”
忙了大半天早已饿了的赵嫱,突然遇见水龙,又少有地见他这般高兴,心里酸楚、热辣,大口吃血旺,大口喝酒,说:“水龙,你个没良心的,快两年了才来找我!”
水龙嚼着毛肚,绕话说:“赵嫱,不想你在这江边开了毛肚火锅店,好,好,我水龙每次船到重庆府都来你这店里照顾你生意。”
赵嫱就用食指戳他的额头:“尽说些让人酸心的话。我这店子就偏少了你一个食客?偏要你来照顾生意?”
水龙笑道:“我说错了,今后每次船来重庆府,我都来看你。”
赵嫱说:“你那心里哪里有我?就只有你那水妹呢。”
水龙就端起酒碗和她碰杯,说:“来,喝酒,吃菜,今天我请客,请你吃饱喝足,向你负荆请罪。”
赵嫱把那碰了杯的酒碗放到桌上,说:“又说傻话,你来我的店子还要你请客?”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酸话我一句傻话地说,喝酒吃菜,直吃到深夜。这天夜里,郑水龙在望龙门山崖上的吊脚楼里住,和赵嫱睡在了一张床上。
枕头边的话说不完,直说到月亮西斜。
水龙嘴巴里还有毛肚火锅的余味道,叹曰:“赵嫱,你做这火锅硬是要得!”就想到太公,“太公最欢吃毛肚火锅,太公说,重庆的火锅霸道,早在三国年间就有了。太公还说,重庆火锅的盛行是在十多年前,那阵子,他常去重庆下半城的河街吃饭,那河街出现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吃食。一大锅沸汤,原料乃是牛杂下水,有七八种之多,称之为‘水八块’。太公说,那时候,南纪门的宰房街是黔中屠宰的集中之地,那些牲口的脑髓、蹄子和内脏煮在一锅,量多便宜,几文钱便可一膏馋吻。”
赵嫱听了,笑道:“太公说得对,雷德诚也是恁么说的。雷德诚常来我这火锅店吃火锅,吃高兴了,就摇头摆脑说,江上冬日,朔风凛冽,雾重霜寒,惟具姜桂麻辣之性的重味可以挡之也,于是,这种在麻辣咸鲜的卤汁中自烫自吃的饮食就应运而生了。因为其可口洒脱价廉,大受水手纤夫野老街女青睐,竟然风行起来。还出现了挑担子走街串巷叫卖火锅的人,那挑担者择地而坐,一声长唱,周围的生张熟魏便呼啸而至,围了担子开怀大嚼、鼓腹长饮。”
水龙呵哈笑:“赵嫱,你说得好耶,还文绉绉的。”
赵嫱脸上泛红,说:“人家才说不来呢,是雷德诚说得好。”抚摸水龙胸脯,“雷德诚呢,家伙鬼精灵,他把个火锅的来源硬是说得活灵活现。”
水龙很有兴趣,摸捏赵嫱的柔手:“他啷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