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卢作孚先生再次面谈的当夜,郑水龙辗转难眠,内心里好不平静。偌大的川江,仅靠我“峡江轮”这样单枪匹马地干,何时才能够成气候?何时才能够实现自己那国人独霸川江的宏大抱负?何时才能够去探险乌江开辟乌江?是啊,关明灿说得对,我国人得要团结起来才力量强大,才可与外轮抗衡!今天上午,他召集了董事会,提出与民生公司合并的事情。却遭到了强烈反对,只有一票同意。
投同意票这人是刚入股不久的赵智铭。
郑水龙是一个月前在敬宇兄招待的一次饭局上认识赵智铭的。敬宇兄称赵智铭为赵叔叔,六十多岁的赵智铭叔叔是他那在美国的父亲成豁发的好友,刚从美国回来。那天晚上的饭局是在重庆商会附近的“沙利文旅馆”餐厅办的,由成敬宇做东,就他们三个人。是成敬宇开着他自己的福特轿车分别来接赵智铭和郑水龙的。
重庆大街的夜晚格外诱人。夜色、灯火、店铺诱人,人也诱人,使人怦然心动,令人乐而忘归。街上的路灯和店铺的灯光亮了,要到深夜才会陆续熄灭。热天热时,大街上的人穿得极少,无论是穿得怪异还是穿得简朴的男男女女,多数是裸肩露腿。这些人或成堆或成对或说笑或默然或悠闲或火急。黄包车穿梭,车夫喊着,来了,盯到起!又有报童和小贩的叫卖吆喝声和不断驶过的轿车的鸣叫声。就如同那沸腾的盛满各种吃食的火锅,硬是招人谗人。
成敬宇驾驶自己的“福特”轿车缓慢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眼睛不够用。一是要防止汽车撞人,二呢,那些靓丽女子实在是牵人眼睛。
轿车终于开到“沙利文旅馆”门口停下,他一行三人下车来,走进了事先订好的餐厅的包间里。
菜不多,尽是山珍海味;酒不多,都是名贵洋酒。郑水龙笑说,银行大老板请客就是不一样!成敬宇说,我今天请的是贵客。吃完这席,郑水龙才觉得来得并不枉然,听得不少学识,结识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
席间,郑水龙与赵智铭是有争论的,却也谈得投机,还有相见恨晚之感。郑水龙与赵智铭谈得投机,并非是因为他是个买办,主要是他们的有些看法渐趋一致,有的看法嘛,郑水龙口头依然不服而心里还是服了。再则呢,他也听成敬宇说了,是因为赵智铭的传话,成敬宇才联系上了他在美国的父亲,他父亲也才资助水妹在美国读书,使之在美国能够有所发展。
从内心里说,郑水龙对买办是鄙视的,认为这帮人都是些里通外国、投机钻营的奴才。在谈到如何对付外轮的话题时,赵智铭给他们说起了买办的事情。
“自鸦片战争以后,随着外国资本的大量涌入,中国才出现了买办的。”赵智铭说,“他们中的一些人积累了不小的资本,一有机会便也试图投资于新式企业。”
“重庆买办的主要投资在哪里?”郑水龙问。
赵智铭说:“主要集中在山货业和川江航运业。从山货业看,‘祥庆和’是英商‘隆贸洋行’的第一届买办,是在渝洋行雇佣的第一个买办杨瑞卿创办的。杨瑞卿是个基督徒,去过日本。好像是光绪三十一年吧,‘隆贸洋行’在重庆开设以后,杨瑞卿就当上了该行收购鸭毛的居间商。”
“收购鸭毛?”成敬宇笑。
“有赚头呢!”赵智铭说,“他们很有一套赚钱的方法,凡是为其买货的人,都按金额付给百分之一点五左右的回扣。那个杨瑞卿就因为买货得力而为洋行所器重,赚了不少的钱,就办起了‘祥庆和’企业,转又为‘隆贸洋行’洗制出口猪鬃、收购牛皮等山货,成为了‘隆贸洋行’的主要‘划子’。”
“猪鬃、牛皮是赚钱货。”郑水龙说。
“几年后,日本商人宫版又与重庆买办陈瑶章创立了‘新利洋行’。”赵智铭接着说,“那个宫版是个投机商人,登记注册了一个没有半文资金的‘新利洋行’,经营重庆山货的进出口贸易,由陈瑶章总揽内外事务。其经营的山货出口品种之多、深入边区收货之广,为同时期各国洋行所望尘莫及。”
“耍空手道。”成敬宇说。
“对头。”赵智铭说,“那时,‘新利洋行’垄断了重庆的山货业。还有跟‘新利洋行’同年注册的‘聚福洋行’,全部股东都是本地的买办商人。他们仰赖外国人的庇护,专营羊皮销售,垄断了全川的羊皮经营,所出的‘HB聚唛头羊皮’畅销国内,业务盛及一时,不几年就获利百万两之巨,为同业之冠。”
“都是赚的我国人的钱。”郑水龙摇头叹气。
赵智铭盯水龙,继续说:“航运业嘛,自19世纪90年代起,就有人依靠英商‘太古洋行’贷款开办了‘太古渝行’,依靠英商‘怡和洋行’贷款成立了‘怡和渝行’。到了20世纪,黄献樵向‘日清汽船会社’贷款维持‘大阪渝行’,有个姓吴的向德国‘美最时洋行’贷款5万两开设了‘美最时渝行’。他们从经营川江木船业起家,开始了航运业的经营。”
郑水龙气愤地:“这些个买办,吃里扒外。”
赵智铭呷口酒,说:“对于买办嘛,我是这么看,一方面呢,他们确实是依赖外国人发中国人的财,肥了自己的腰包。而从另外一方面看呢,他们也客观上促进了重庆本地商贸的繁荣。”
郑水龙说:“他们取的是不义之财。”
赵智铭笑道:“生财嘛,确实是应该取之有道。可是,中国国力弱,又是军阀割据、政局不稳,加之本地方嘛,太穷,有资源有地盘有劳力却缺乏启动资金。买办们就利用了外国资金或是外国人在中国的特权,来了个‘借鸡生蛋、借壳孵蛋’。不论啷个说,他们是发财了,就在你穷重庆发的财,而且确实促使本地盖了不少洋楼、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
水龙冥思苦想,也觉得也是这么回事情。
成敬宇说:“水龙,你也太迂腐,看事情太狭隘。买办嘛,说白了也是商人,无非是经商的手段和经营的商品不同罢了。是商人就是要非利不动,惟利是图,我是早就看清楚这个道理了。”
赵智铭说:“商人是要惟利是图,不过呢,也还是得要遵循经商之道。就是说,要有商业道德。”
水龙击掌称好,说:“赵叔叔这个说法我赞同!”兄长成敬宇称呼赵智铭为叔叔,他郑水龙当然也得要称他为叔叔了。
谈到外国资本时,赵智铭也谈了不同于水龙的看法。
赵智铭说:“外国资本进入重庆确实是入侵,是资本侵略。可是,为啥子外国资本入侵重庆又远比上海、广州等沿海城市少呢?”
郑水龙说:“那是他们害怕我自古就有反抗外来侵略传统的骁勇的重庆人。”
赵智铭笑道:“这且算是原因之一吧。可是,又说呢,外资要入侵,或者说要投资进来,总得要有搞头吧。你看看,现今外资在重庆主要是投资在出口加工业上,譬如,猪鬃业和缫丝业,在矿业、机器业上就没有成功。你说说,这是为哪样?”
郑水龙说:“也许是他们的资本不雄厚,或许是政府不允许。”
“错!”赵智铭说,“他们还来霸占川江呢,造了那么大那么多的轮船,给国轮带来那么大的压力,他们是有资本的。说到政府嘛,《马关条约》就正式规定外商可以在中国口岸投资设厂,而且,这个条约又强迫重庆继对英美开埠之后再对日本也开埠。所以说,就外部条件而论,来重庆投资是可以的。可是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外国资本仅仅在重庆开埠的初期积极了一阵,却至今在重庆开办的工厂甚少。这除了我国人的反帝斗争外,还和内部条件不成熟、投资环境不具备有关。”
郑水龙注意听。
赵智铭说:“譬如说这交通,重庆只有惟一的长江水道,而且风险甚大,这是外资输入的主要障碍。你看见的,军阀们成天打仗,公路不仅落后而且其修筑也时常停摆。矿山呢,又没有能够大规模地开发。他咋个敢来投资?那些外国资本家精灵得很,当资本输出带来的利益小于商品输出利益的时候,他们对我重庆的侵略以商品输出为主的局面,就不会随着对长江中下游和沿海地区侵略方式的改变而改变。这就是他们来重庆投资少的重要原因。进来的外资少了,重庆的发展就慢噻,就没得沿海地区发达噻。”
水龙似摇头似点头,说:“是应该早些把成渝马路修通。”
赵智铭说:“还应该修铁路呢!唉,这个世道不济啊。”
赵智铭叹气时,郑水龙也心里叹气,就想到关明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中国并不怕外资进来,应该说,来得越多越好。问题是,不能让外国人当家,当家作主的得应该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就又思念起大副关明灿来,这阵子要是他也在的话,一定会说清楚好多道理。
饭毕,成敬宇各自去烟馆过烟瘾去,郑水龙就和赵智铭喝茶水聊天。话题全都集中到“峡江轮”上来。水龙说到了水上竞争的激烈、军阀官府的敲诈、水匪的猖獗、股东们的难缠,航运业不好做。可是,他又有一腔热血,满怀抱负,立志要把这川江的航运业做大做强!投资于山货业的买办赵智铭很是感动,说,我听敬宇说过,你是个很有能力很有魄力也很有智慧的船长,从跟你的一番言谈也感到,你是真心要做一番事业的。我有个想法,不晓得你会不会同意,我的资本并不很大,但是也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我也来给“峡江轮”投点股。我不求分多少红利,但求能为我国轮的发展尽些微薄之力。水龙听了自然高兴。二人一拍即合,事情就定了下来。
董事会散会后,屋子里就剩下郑水龙和赵智铭两个人,赵智铭拍郑水龙肩头,说:“水龙,莫泄气,这是大事情,急不得,想办法说服他们。股东们投资是为了多分红利,他们要觉得有甜头才会干。”
郑水龙说:“这些人鼠目寸光,只看眼前不看今后。”
赵智铭说:“是啊,这就是他们不如你郑水龙之处,帅才看的是全局,兵才顾的只是身前脑后。”
郑水龙笑道:“赵叔叔,我哪是啥子帅才啊,算不上。要说帅才么,那个卢作孚才是。”
赵智铭就说:“你至少是个将才,将才上阵,目光是看得远的。”
郑水龙说:“赵叔叔你夸奖我,我现在是真心实意想跟民生公司合并,合并后,在卢作孚先生的带领下,我愿意去当一个偏将。你晓得我一个老早就有的心愿不?”
“啥子心愿?”
“我想去开辟乌江航道。”
“啊,乌江!那可是天险!”
“长江也是天险,那个英国人立德乐还不是冒险把第一艘轮船开进来了。”
“对,英国人立德乐敢做的事情,我们的将才郑水龙也一定敢做!”
郑水龙好高兴,遇着了知音。又好遗憾,与民生公司合并的事情没有能够通过。他那倔脾气上来了,我郑水龙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