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的日子就是在希望和等待中过去的。转眼间已是十二月中旬,这段期间天气倒转晴暖和了几天。一些有钱人家开始忙着腌制腊味和备办年货了。穷人家则趁着天气暖和上山多打些柴火,或多寻些山货到圩场上变卖;还有些人去寻些挑运,捡瓦,修房之类的短工活干,以图多挣些过年钱。那些专门搞贩运的商贩门,此时也格外地忙碌起来,山里山外地跑个不停……
山里人不太关心政治时局的变化,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政治时局根本不关心他们。所以,尽管山外面社会动荡混乱的消息不断地由那些商贩们随着货物带进山里来,可是丝毫也没有 引起人们的惊讶。大家仍旧收租的收租,耕田的耕田,暴富的愈加的暴富,贫穷的愈加贫穷……一切仍按各人命定的方式生活着,没有丝毫的改变。当初,耀林他们被捕时,刚开始人们曾起了好一阵惊讶和骚动,但过去了几天后,便都平淡下去了。一切又都静如止水,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并不是山里人缺乏热情和好奇心,而是贫苦生活的重压和对于外面世界的隔膜,使他们的心都近乎麻木了。
愫愫和婆婆虽然没有受到生活的重压,但她们肩上却负着比生活担子更重的痛苦和悲愤。她们的心不但麻木,而且还布满了蜘蛛网一般的创伤。
一晃已是小年。早两天下了一场雪,此时还没有融尽,从树枝和人家的屋檐上嘀嘀嗒嗒的好象落着小雨。山景显得愈加的憔悴枯乏,一些残雪这一处那一处癞疮似的散布着,正竭力抗拒着融化。它们发泄出的寒气把气温弄得冷飕飕的,仿佛一排排钢针,刺得人的皮肤一阵阵的疼痛。
然而,五龙村却在寒冷中显出暖融融的气氛来了。各店铺里摆满了应时的年货,圩场上人头攒动,挤满了各村各寨前来出售土特产的山民们和由山外来的商贩们。山道上,仍有手提肩挑,踏着残雪来赶圩的人们,正络绎不绝地朝五龙村赶来……
李家大院就离圩场不远,推开阁楼上的窗子,就可以望见圩场的全景。要是在以前,愫愫一定会感到非常的高兴和有趣。现在她却对眼前的热闹的情景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她站在窗前,目光却越过了圩场,越过了五龙村,落在通向山外茫茫的山岭上了。此时的山岭却像一个表情冷漠的老太婆,木纳呆滞,毫无生气。愫愫只望了一会,就把眼光收了回来。
她忧郁地离开窗前,但只一会儿,又被心里悬着的希望牵扯到窗前来了。自云林去后的这段时间里,她被心里悬着的希望反反复复地牵扯到窗前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每次她望到的除了冷漠的山岭外还是冷漠的山岭……
终于,除夕的前一天,云林风尘仆仆地由省城赶回来了。……”
云林一进屋,顾不上拂去身上的灰尘,也顾不上回答老夫人急促的问话和理会少奶奶愫愫那焦虑的目光。更顾不上喝一口热茶。他忙忙地从包袱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李母,李母抖抖嗦嗦地拆开信,原来是丈夫李文昭的手笔。信中这样写道:
秀君:林儿之事非常棘手。我虽百般托情,费尽心思,终无法救拔林儿出危难。因他们三人乃系“六二”学潮之共党要犯,当局怕夜长梦多,已于昨晚十时秘密处决了……无奈只好殓之火化。秀君,我虽有负于你,然林儿终系你我之骨血,李家之延脉,今不幸早夭,实不胜哀痛!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现贮灰于坛,托云林侄带回。望妥为安葬。节哀。
夫文昭哀笔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日
云林接着从包袱里慢慢捧出一个瓦坛。李母就好象一根干枯的树枝一样立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一滴泪水,仿佛两口干涸的井眼。信纸从她那已失去知觉的手指飘落到了地上,好一会,她才大哭着扑上去抱住了小瓦坛。
愫愫则慢慢地弯下腰拾起信纸。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盛骨灰的小瓦坛,她的目光只停留在信纸上。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她的双眼已为泪水所模糊……天啊!日日夜夜的悬望和等待,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啊!老天爷,你怎么这么狠心,真的要把我和耀林永远永远地分开吗?
愫愫的脸苍白如纸,脚上仿佛被抽去了筋似的,慢慢地瘫软在地上了,接着,她发出了哀哀的哭声。原先,她还是那么相信老天爷,可如今,连老天爷都这么狠心,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盼头啊!!
云林和阿香在一旁不知作何解劝,也不由随着抽泣。这时,赵贵文来了,他一看到骨灰坛,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顿时泪如泉涌,哭着道:“哭吧,为了耀林的不幸,放心哭吧。”
于是,大家放心痛哭起来,屋外的圩场上依然人声喧闹,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大屋里发生了不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