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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上班,刘有权便把华明海叫他到办公室,说有任务要交给他。
华明海昨天已经从别人那里打听到,这个主任姓刘,叫刘有权!这真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在中国农村的很多地方,起名字往往是走极端,一是往反义里起,什么狗娃、狗剩、丑儿的都能叫,总之名字起得越贱、越丑,人的命运似乎就会越好;但有些又恰恰相反,叫什么有财、富贵、旺发的……希望名字给他带来好运,刘有权就如此。乍一听到这名字时,华明海引发了许多猜想:刘有权的家在村里或许没什么地位,常受到欺负;或许刘有权的父母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认准刘有权日后就能光宗耀祖,给家里带来一些荣耀和地位。唉,不管怎么说,“有权、有权”这名字若是在他乡下的老家里,或许没有什么,但在医院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他这个叫“有权”的名字就显得十分十分的别扭,大多数人刚听到这名字都会有一丝的诧异和嗤笑,继而一种看不起的念头便油然而生。的确,能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一般说来不会有太高的文化素养。据说刘有权刚来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当他见了几次别人诧异的表情后,便幡然醒悟过来,他也是个聪明人。他也曾试图改变自己的名字,甚至连新名字都想好了,叫“刘优泉”,很显然,他既不想改变父母起名的初衷,又想在字眼上玩些花样。那时他还在精神科当护士,在一次科室聚会时,大家正喝得来神,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布:“本人从现在开始改名,叫刘优泉,优秀的优、泉水的泉。”他话音刚落便引发一阵哄堂大笑,“优泉优泉和有权有权有什么鬼区别?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是呀,好好的改什么鸟名字!”……他的改名插曲给酒桌增添了欢乐的气氛,大家哄笑着给他敬酒,那晚他喝醉了,改名闹剧自然也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宣告失败。其实,人都有先入为主的习惯,一般来说,你开始给了人家这样的印象,要想改变需要长时间的努力。人的名字尤其如此,除非你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随刘有权进到办公室,华明海便问:“什么任务?”刘有权说:“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他故意把“光荣而又艰巨”讲得又重又慢,一副故弄玄虚而又极力想表现自己幽默的样子,华明海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极不耐烦的说:“到底什么事?”刘有权说:“等一下你带个女的到市人民医院去做处女检查。”“什么,你说什么?做处女检查?”华明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带个女人去做处女检查,这叫什么任务?“是呀,带个女人去做处女检查。”刘有权又重复了一遍,那认真的表情告诉他这是真的。在华明海看来叫他一个大男人去做这样的事情对他是一种轻视和侮辱,一般来说,除非是她的丈夫或者男友,否则谁会带一个女人去做妇科检查,特别又是做什么处女之类的检查。如果是工作需要也应该让女同志陪去才是。
华明海打心眼里不愿去做这件事情,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刘有权对他昨天“表现不好”的一种报复。可第一天来上班他不好说什么,他不想给别人留下一个不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印象,更不想给刘有权日后有什么把柄可抓。他极不情愿的问道:“还有谁去?”
事实上,院里还是考虑得挺周到的,不仅派了华明海去,还派了两名女护长同去,派华明海去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路上有什么意外,比如那女的跳车逃跑、自杀什么的,光靠两个女护长是摁不住的。有了这样的安排华明海也不好在说什么了。
要做处女检查的是个年轻女孩,据说是附近乡下的一个民办教师,和院里一个有家室的男护士纠缠在一起,早就被刘有权他们注意上了,只是没有抓到把柄,不好下手。这天,两人又在一起“约会”,还关着门。接到密报的刘有权兴致冲冲地带着司机班几个年轻人破门而入,当场把正在“通奸”的两人抓住了。其实,说人家“通奸”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因为当时门并不是关着,而是掩着,两人也只是坐在沙发上面对面的聊天,连衣扣也没解,更没有什么不雅的举动。刘有权可不管你这么多,他认准事情就不容你辩解。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刚刚改革开放,长期抑郁的思想刚有所放开,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是既向往又隐晦,而官方的态度当然是打压和管制,但又似乎有点忙不过来,因而路边店、路边发廊比比皆是,那些打扮妖艳、涂脂抹粉的女人肆无忌惮的拉客。这可乐坏了基层派出所的警察,抓卖淫、抓嫖娼忙个不亦乐乎,这种事既没风险又有提成,谁不来劲?遇到一些胆小怕事的当事人,拿出一两千块钱私了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们的警察同志非常热衷于此事,甚至看到一男一女搭坐摩托车也要拦人家下来,盘查是否有卖淫嫖娼的嫌疑。刘有权不是警察,可在四医院这一亩三分地里,他比警察还要警察,他是个极有权力欲望的人。这种人做人的方略往往是对上为主下为奴,他深知权力能给自己带来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同样他也明白权力能让他失掉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因此,在权力比他大的人面前,他永远是一副谦恭、自卑的奴才样,而对下面的人他又是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眼下,他抓住这对“通奸”男女,便要院里做出处理,可两人坚持自己是正当交往,并没做什么坏事。两人不承认,又没有抓到别人“上床”的证据,院里也不好下结论,更不能处理人家。刘有权可不想就此罢休,如果这样就证明了他“抓奸”行动的失败,这对他的权威是极大威胁。没有证据就寻找证据,刘有权竟然提出带女的去做处女检查这一损招。“她不是说她是清白的吗?那就让事实来说话吧!”刘有权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别人睡了他女人似的。文院长也是有点不高兴,但凡有家室的女人都特别仇恨男人在外边偷吃,在她管辖的地盘更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出现,气头上她也不管做处女检查是否合理,竟同意了刘有权的提议。那女孩不知是出于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农村女孩个性的倔强,竟也同意这荒唐而又羞人的做法。
院里的人大多数对此事不以为然,这并不是大家认同他们的做法,而是对刘有权咋咋呼呼、小题大做的做派十分反感。
被带去做检查的女孩低着头,一言不发。也难怪,这类事情放到谁的身上也不好受的。华明海借等车的机会悄悄的打量了她,发现她细眉黑发的、长得挺秀气清纯的,高挑的个子,只是有些消瘦,一件带有白色花点粉红色衬衣穿在身上,显得有点肥大,一阵风吹来,衣服便像旗子一样吹得哗哗直响。华明海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女孩会和有家室的男人乱来,他甚至有些同情起这女孩了。
两个护长看上去纪年相仿,应该四十岁左右。有一个是精三科的护长,叫杨燕。精三科就是精神病三科的简称,医院里有三个精神病科,前两个是收治男病人的,只有精三科是收治女病人的。按常规,男精神科的护长由男同志来担任,女精神科的护长就由女同志来担任。自然,能在精三科当护长的,肯定就不是一般的角色!你想想,在科里不仅要管十几个护士,还要管几十号病人,而且不是普通的病人,而是一些精神失常、行为怪异的病人。当护长的不厉害能行吗?事实上,杨燕也的确是个厉害的角色。在司机班等车时她就在不停地抱怨道:“这鬼医院,搞什么鬼名堂,科里这么多的活都忙不过来,去弄这鬼事,真无聊!”她一口一个“鬼”的埋怨,显得毫无顾忌的。
车子来,这是一辆仿苏造的吉普车,车尾巴是平平的,没有一点造型,但显得很宽大,大家都形象的称它为“大屁股”,那时候中国有不少这类车子,特别是在部队里更为普遍。很显然,这车子是以前留下的。“大屁股”的门是朝后开的,而且门槛很高,乘坐的人想很优雅的坐进去几乎是不可能,往往得爬才能上得去。华明海走到车子的后面便闪到一边,按他的想法是礼让几位女同志先上。谁料,杨燕并不买他的帐,握起拳头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不客气的说道:“你一个大男人也不懂先上去拉我们一下,难道要我们来拉你?”华明海是万万没想到坐这“大屁股”还有这样的讲究,以前在部队也坐过不少这类车,可都是和男同志一起坐的,和女同志就没在一起坐过,看来尊重女士、礼让女士可不仅仅是女士优先这么简单。华明华挨了苏燕重重的一拳,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心里暖暖哄哄,他觉得这杨燕还真不把他当外人,他赶忙跳上车将几个女同志拉了上来。
“大屁股”的座位也很特别,它是两排面对面相向而坐的,这样的设计乘坐的人虽然不是很舒服,但它却有着能坐较多的人和便于活动的特点,它每排座位可以坐四个人,两排加起来便是八个,再加上驾驶室的两个,足足可以坐十个人,这比我们后来设计的北京吉普足足多坐一倍的人。“大屁股”的“祖籍”是苏联,它诞生于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的设计理念自然不是把车子的舒适性放在首位,而更多的考虑是如何能载多点人和便于作战等。
华明海坐在杨燕的对面,杨燕上车后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华明海发现她真的很能说,从家里说到医院,从院内说到院外,捡到什么说什么。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很流畅,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显得很舒服。坐在一旁的另一个护长除了偶然应上一两句外,几乎插不上什么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嗯嗯”“诶诶”的应上一两句。华明海华发现杨燕不但能说,而且还特别的敢说,从医院管理存在的问题,到院领导哪个哪个怎么样,她全都说,简直是口无遮掩。这令华明海十分的惊讶,人们常说,闲谈莫论人非,她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在议论领导,难道不怕传到当事人的耳朵?华明海注意到,两位护长都特别的蔑视刘有权,说到他时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厌恶的表情,杨燕甚至把他称作“三八货”。“三八”意思是指不正经或是傻乎乎的,是个贬义词,一般南方地区的人用的比较多,有时也叫三三八八。从刘有权昨天的做派来看,大家鄙视他、贬低他也就不见得奇怪了。
“喂!靓仔,”杨燕突然对着华明海喊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杨燕突然把话题转向华明海,让他愣了一下,随口回答道:“我叫华明海。”
“中华的华?”
“是的”
“姓倒是个好姓”杨燕说罢,又问:“你从部队回来这么多好单位你不去,怎么偏偏来这个鬼医院?”
又是一个“鬼医院”,这是华明海今天两次听到她说这个词了,他实在不明白杨燕为什么这样讲医院。
话语间,市医院到了,出来接待的是个姓廖的党办主任,也是个女的,看来市医院得到通知后也是做了精心的安排的,毕竟女同志与女同志沟通更方便些。
杨燕她们似乎与那姓廖的主任很熟,一见面又是抱又是跳,高兴得像多年未见的姐妹似的。女人见面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但聊的话题永远都是些家长里短无关紧要的东西。
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先是相互夸对方的气色好,会保养:“哎哟,几天不见,你可是脸色可是脸色红润有光泽啊!”“唉,不行了,长胖啦,哪像你身材永远保持得那么好,像大姑娘似的。”“你还说,瞧你这脸蛋、这身材走在大街上不知有多少男人要回头。”
夸完气色该夸对方的衣着了:“你穿这衣服可真好看,大城市来的人她就是不一样,穿着都比别人有品位。”“说什么呀,你这才叫品味呢!你看看这料子、这手工,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是的啦,打折商品,你的才叫好东西呢!”
……
三个女人旁若无人似的足足聊了五六分钟才进入正题。
“什么,做处女检查?”姓廖的党办主任几乎是叫了起来,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似,说:“不行不行,这是违法的,除非有司法部门的证明,否则谁也不能做、谁也不敢做!”
“既然这样就算了,不做了,回去!”三个女人在这件事情上同时表现出了异常的果断和干脆。
回去容易,怎么跟领导交代?
杨燕倒是很直接:“小华,你回去和你们主任讲,人家医院不让做。”
回到医院,华明海将情况如实向刘有权做了汇报。他本以为刘有权会进一步采取行动,谁料,刘有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口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再也无下文了。文院长似乎也忘了这件事情,也没有再过问。一场轰轰烈烈的抓奸闹剧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