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冲我大声吼起来:我们家鸣贤欠的债,我可以偿还,但你,你不要滥杀无辜!
他身后不断有被虫子追赶着四处乱窜的人们冲出来,惨叫着倒毙在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停止这混乱恐怖的场面,但越扬手,反而有越多的虫群冲出去。
我修长的手指,森白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手一垂下,立即就有两群虫子聚集起来,在身体两侧。
开始有零零星星的雪花从天空飘落。太爷爷静静地站着,恨恨地盯着我。他眼神里的怒火让我无地自容。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大声喊:我,我这是做了什么啊!
太爷爷听了,忽然仰天大笑,然后说:鸣贤啊鸣贤,你这孽畜!祖宗基业就这么毁在你手上!!
他无奈地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尸体,忽然发疯一样向我冲过来。
我没有躲闪,不论太爷爷做什么,我都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咚的一声闷响,老人的身体枯枝败叶一样弹射出去,掉到了尸体堆中。
他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我转身出了院门,孙则还在那里站着。雪花落了他一身,头顶、肩膀,细看才知不是雕塑。
我看着他,抬手。
他瑟瑟发抖,跪伏于地,磕头如捣蒜,说:饶命,饶命啊。
我手上多了两件法器,那形状跟如意接近,但边缘更狰狞一些,有很多沟壑纵横交错。
孙则不敢看我,但盯着那法器的眼神却贪婪和欣喜,他伸出双手接过去,把玩着。
我再抬手间,无数皮蠹从院内呼啸飞出,钻进我身体。
一惊之下,我醒了,我手伸在怀里,正握着玉如意的手柄,温热一片,我手掌心湿湿的,全是冷汗。
爷爷和邱亮还在安静地赶路,他们对于我看到的一切,浑然不觉。
醒来的那一刻,天还灰蒙蒙的,远远地看见华宁府的城门,老城门经历了岁月沧桑,我依稀看见爷爷当年身负血海深仇,到华宁参加术师大会的画面。
血海深仇,谁成想这血海深仇竟然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爷爷,更不知道要怎么说,从何说起。
华宁市是南苏村附近的大城市,我从来没来过,街道两边高楼林立,早上四五点钟,已经有不少老人在街心公园打太极、晨练了。
看着我们五人走过,他们都投来奇怪的眼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也觉得确实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粗布衣服,坐在藤椅上,藤椅绑在司马懿后背的大木箱上,爷爷容颜苍老,邱亮气喘吁吁。
沿着街道一路前进,我们来到一处平房区,就像是城中村的感觉,街道两边的小店都是平房,显得有些破旧,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
爷,我们去哪儿?邱亮问。
武馆。爷爷说。
武馆?邱亮好奇。
就是姜尚舟当年的根据地。爷爷说,用手一指前边,到了。
我从藤椅上跳下来,先看见一个“驴肉火烧”馆子,旁边是两扇大门,古色古香,与周围的破败混乱很不协调。
爷爷从香囊中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推门进去。
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围墙边上长着杂草,房门也上着锁,看上去虽然很陈旧但很结实。
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只想尽快倒下来休息。
爷爷和邱亮都注意到我脸色不好看,盯着我看,邱亮往我脑门上探了探,说,呀,好烫。
爷爷也过来,一试之下,说,在发烧。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阴雨?我现在的情况就是了。好不容易长到十三岁,阴病却犯了,受这种怪病折腾也就算了,偏偏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一场也落不下!
我垂头丧气不吭声。爷爷说,更生,你怎么了?头疼吗?
我摇摇头,还是不想说话,我怕自己一说话,就忍不住大哭起来,更怕自己一哭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大声告诉爷爷:当年你家两百余口子的灭门之仇,就是我跟孙则一起干的!
爷爷如果知道我干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爷爷看我,不会再有怜悯、心疼,而是会变成厌恶、憎恨的神情。
邱亮呢,他当年只是少不更事,被坏人带着,撞死了自己的姑姑而已,而我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太爷爷全家老小,两百余口!
我看邱亮就觉得他蒙昧无知,邱亮看我,岂不是像在看牲口!
我紧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惭愧的泪水流出来。
爷爷不知所以然,看着我,看了半天,等着我说明事情的原因,我却别过头不敢看他。
爷爷说,小亮,你扶他上里间休息。
卧!爷爷一摇摄魂铃,司马懿和鼓师放下木箱,径直朝后院走去。走路时,两腿僵直,关节生硬,难怪街上那些老人们侧目。
武馆大门后是一道影儿壁,正对着正房,房门拉开,迎面就是一个大大的“武”字,这里就是当年姜尚舟和徒弟们做功课的地方。
正房房门是左右拉动的,二进有几张简易床。
司马懿和鼓师在前面走,他们似乎非常熟悉这里的环境。我不知道这些尸体这些行尸走肉怎么会对这里的地理环境这么熟悉。
在邱枫镇,他们像是在自己家里,每次唱完戏,直到后院,来到华宁市,也是一样,轻车熟路,似乎是回到了自己的故居。
邱亮扶着我在后面跟着,我们走得慢一些,他们拉开正房门时,爷爷还在等着我给他一个萎靡不振的理由,他们僵硬着全身走进去时,邱亮刚刚扶起我。
其实发烧对于我不算什么,只是让我觉得浑身有些发冷而已,要命的是那个梦以及那种真实的杀戮所带来的心烦意乱、如犯大罪。
我和邱亮正对着那个大大的武字走去,我们的双脚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踏踏踏的声音,在整个房间中不断回响,听上去,就像有五六个我们同时走路。
司马懿他们确实是跟我们同时在走路,我们走到地板中央,他们正把那个硕大的武字一分为二,把门向两边打开。
我眼睛盯着二进里的床铺,浑身注满了想要躺下的渴望。
这时司马懿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他的身体像是校油太少的门合页,朝我转了过来,我似乎都隐隐约约听见了他周身的骨骼所发出的咯拉声。
司马懿摘下人皮面具的脸,也是乌黑一片,脸上的皮肤不完整,跟闫五一样,皮肉烂掉了,或者说是被人揭下去了。但印堂处却黑得惊人。
他转过身,这时鼓师已经从那个大大的武字中间穿了过去。司马懿开始四下里张望,随即锁定了我的方向。
我发誓我看见了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充满了恶毒笑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牙,直勾勾盯着我的表情。
他这样的笑容目的是什么呢?
他就那样怔怔地盯着我看,似乎是在等待我明白什么。
我说不出所以然,也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没有眼睛。这具尸体的眼睛处只有两个阴暗的洞,无声无息看着我们,不,是看着我。
我没办法确定他现在的表情是不是才是真正的人皮面具。
我只知道,他在冲着我邪恶地笑。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这一次来得极快,似乎可以追溯到司马懿回身看我那一个时点。
司马懿更嚣张了,他向我迈近了几步,一双黑窟窿似乎是在观察我的表情,并且随时捕捉我有没有想要逃走的信号。
他忽然双臂上扬,竟然发出一个奇怪的男声:你杀死他们,也杀死了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他的双手正对着我,指甲开始飞速增长,仿佛要把十根手指变成宝剑,朝着我的额头狠狠地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