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祭出一排排亮亮的东西,为首的那个人影一闪,躲了过去,身后的几个人应声倒地。
爷爷右手桃木剑随即劈了出去,为首的人影似乎知道自己出手慢了,身体扭曲再化成烟,还没等换位置,爷爷的桃木剑已劈了过来,剑烟触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只听一声闷哼,为首的那道烟雾变成两截,待要往一起聚集,爷爷的桃木剑又到,飞快地劈来砍去,瞬间斩成十几段,接着剑交左手,一道白光飞出。
那是刚刚用来画白圈用的生石灰,漫天粉末落下,我清晰地闻到了刺鼻的石灰味儿,盖住了腐尸的味道……
那些肉虫子在地上蠕动,扭动的身体想躲开当头浇下的生石灰,却被无所不在烟雾笼罩住。
它们的惊慌正是所有生命弥留阶段的生物所应有的表现。
扭动、躲避,又无可躲避。
我心里不停地翻涌着,要呕吐出来。
那些湿湿蠕动的生物,身上覆盖了白色的石灰,发出焦糊的嘶嘶啦啦声音,接着就一点点融化在官道上。
我头疼的症状减轻了许多,旁边白圈里的脚夫们也安静了下来。地上的那几个鬼大概是中了爷爷暗器的原因,不一会儿就燃起磷火,消失了。
火苗在这个幽深的密林官道边显得尤其诡异瘆人。爷爷说夹山道阴气重,我们必须得快点出发。
这两天经历的怪事,比我前十二年经历的怪事还要多。而所有这些怪事,我发现都跟我的阴病有关。
每次阴病发作,都会有怪事发生。或者说,鬼快出现的时候,就是我阴病要发作的时候。
爷爷说这种发病规律跟我爹那会儿没什么两样,他早知道了。风府穴的那块胎记一定大有来头。
四十年了,你爹二十八年,你十二年,我想我已经大概知道它的来历了。
爷爷叹了口气,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告诉我,但只是一声叹息,过后就安静了。只能听见脚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有规律的摄魂铃声。
叮铃……。
在月夜里,铃声格外清晰和催眠。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爷爷递从旁边藤椅递给我一样东西,说,你看看这个。我一看,正是刚才爷爷祭出去的亮晶晶的东西。
这叫镇尸钉。经过今晚的一战,爷爷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我对他的崇拜也又增加了许多,之前我一直以为爷爷是个平凡的老头儿,偶尔走村串寨唱唱戏。
没想到他竟然从事的是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灭绝的职业——阴阳师。
爷爷交到我手上的法器也是阴阳师必备的。一种八棱锥形状的东西,亮亮的,就像是大号的铅笔芯磨成的,拿在手里,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沫。
刚刚爷爷就是用镇尸钉在鬼众们还没来得及积聚力量之前,一举消灭掉后面的那些跟从的。
那些都是附近坟地里的尸体,经年日久,体内暴虐之气日盛。经不住召唤,成为鬼从。但这些鬼从级别更低,一旦中了镇尸钉,暴虐之气烟消云散,再难聚集。
不要小看了这些尸体,赶尸鬼最喜欢利用他们,数量一多,就会汇成大力量。刚才如果我再晚一会儿出手,恐怕过这关就难了。
这么说刚才那女的就是赶尸鬼?一想刚才那一幕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没错。这个赶尸鬼比南苏村的水鬼又高一筹,她能赶尸夜行,还能把将近二十具尸体移形换位,在你不防备的时候,她随便一个动作,后面所有尸体都会跟着动作,一旦到位,力量就会大的惊人!
赶尸鬼唯一的缺陷也是致命的缺陷是,移形换位需要时间,攻击速度会大打折扣。临战时,想要移形,就更是会遭到致命攻击。
这一战之所以能这么速战速决,完全是因为这个赶尸鬼低估了我和爷爷的力量。确切地说是低估了爷爷,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枯瘦老头竟是顶尖的阴阳师。
爷,我刚才看见赶尸鬼举起胳膊时,这几个脚夫也跟着学……难道……。我问道。
爷爷说,没错。你猜对了。
爷爷声音低沉,我则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险些一个跟头从藤椅上摔下来。
这几个脚夫也是尸体,而且是跟随爷爷多年的尸体。
刚刚爷爷往他们额头上粘的,就是镇尸钉。
这样说来,爷爷跟赶尸鬼有什么区别!
爷爷似乎听到了我的心思,说,更生啊,你天资聪颖,爷知道有些事不用点你也能明白,这方面,你比你爹要强不知道多少倍。
爷爷说阴阳师这个职业,本就是看破生死,游走于活人、死人、鬼魅和仙人之间的差事。有赶尸鬼那样的本事,做赶尸鬼那样的勾当本来就不奇怪。
和赶尸鬼有天壤之别的是,赶尸鬼干的是巧取豪夺的坏事,而阴阳师,做的却是平阴阳、度无常的好事。虽然偶尔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爷爷又是一声低微的叹息。
我觉得自己又要迫近那个惊天秘密的边缘了,但好像那是爷爷多年的心结,现在还不是打开的时候。
天将破晓,我们一行六人赶到了邱枫镇。
我以为会去投宿镇上的宾馆,爷爷却神秘地冲我笑笑。
镇西头临近田野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院门一把古旧的大青锁,院内有些破败,但芳草萋萋,也算是一种风景。
爷爷打开院门,又打开房门,摇两下摄魂铃,说:入!卧!
四个脚夫鱼贯而入。爷爷带我进来,回身掩上房门。
小房从外面看破败不堪,里面却出人意料的宽敞明亮,里外三进,俨然是座大宅子。
脚夫到后院,爷爷去检查了镇尸钉,回来朝我点点头。我跟爷爷一起打开箱子,分两个房间安顿好戏服行头和法器家什。
爷爷又教了我镇尸钉、桃木剑、生石灰的用法口诀。让我先装了一些镇尸钉、生石灰在身边。
镇尸钉只有从太阳、天庭、印堂、风府等大穴钉入,才能起到作用。桃木剑不是随便可以用的,每个阴阳师都有适合自己的桃木剑。
天刚蒙蒙亮,阴气渐弱,阳气回升。爷爷打个大哈欠,上床休息,看来他是真的累了。我在旁边床上躺下,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玻璃窗。
天色还很昏暗,我们的卧房在二进,离房门很远,离脚夫他们住的三进后房也有些距离。安全感充分,正当朦朦胧胧要睡去,忽然后脑勺一剜,立时清醒。
床前赫然站着一个黑影。
头低垂着,朝着我的方向。
我心里一紧,完了,这肯定又是一个恶鬼。想张嘴叫爷爷,可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可怎么办?
那黑影又向我挪动一步,我瞪大眼睛,看见爷爷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似乎睡得很沉。
黑影弯下腰,像在打量我,却又完全忽略了我惊恐万状的表情。
我机灵灵打个冷战,赫然发现,那身影竟然是脚夫中的一个!而且是一路驮着我过来的那个!!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一张死人的脸。那张脸上布满了纹路,沟沟坎坎,清晰得像是没画好的素描画。
眼睛处是两个黑洞,头骨有一块露在外面,没有鼻子,但那两处黑洞却有腐臭气息出来,极微弱,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嘴唇残缺不全,露出白森森的牙。
头疼欲裂,我努力挣扎,发现身体竟然怎么也挪动不了。
他枯瘦的双手朝我伸过来,我本能地想避开,却无济于事。我以为他要用尖利的骨头刺穿我的身体,没想到他却伸手到我身下,两支硬硬的胳膊托住我。
忽然身体腾空。他竟然把我抱了起来。
叮铃——!
在他正要转身悄无声息地出去时,我身上的摄魂铃发出微弱的响声。那尸体突然定住,手臂一下垂到身体两侧。
哎哟。我被摔到地上,吃了一痛。叮铃铃——。我身上那枚摄魂铃铃声大作。
我发现身体又属于自己,又能够活动了,顺手抓出几枚镇尸钉,朝那脚夫抛出去。另一手抓住摄魂铃,死命摇晃,嘴里法诀凌乱。
那脚夫中了我的镇尸钉,没有倒地被磷火点燃,而是开始在原地打晃。
原来我祭出去的镇尸钉只有三枚打中,分别打在颧骨和嘴边,另有一枚有点准度,在印堂旁边半指处。
他摇摇晃晃地拖着僵硬的双腿朝我走过来。
乌黑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流了出来。
等到看清,我立即干呕起来。那些湿湿粘粘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腐肉和枯骨上留下一道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