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亮噙着眼泪,又笑了。这一次有点无奈,有点半信半疑。我知道,他已经开始相信我了。
他身后,那女鬼还在,目光空愣愣望着前方,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她年幼无知的侄儿。
是,你刚才痛苦的样子我看见了,就好像有车从身上碾过,如果你真是演戏,那就演得太棒了。邱亮擦着眼角,吸了两下鼻子,转身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说,你怎么打算?
先回家。
我觉得你应该去报案,说出经过,勇敢面对这个事情,车又不是你开的。
邱亮停住了,眼圈又红了,说:我对不起我姑,她在世的时候是最疼我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个罪,我一辈子也赎不清!
我害怕表哥和姑夫,几年来,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如果最终发现是我干的……。他奋力摇摇头,像是要甩掉一个噩梦。
他犹豫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来两年多来,这件事已经把他折磨到了崩溃边缘。
他垂头丧气往前走着,女鬼在身后形影不离地跟着,那简直是一幅让人遍体生寒的画面,但我却感受不到戾气,反而能感受到一种怜悯一种担忧。
那晚回家我辗转反侧,邱亮所面临的问题,真是难倒我了,这件事就像是一个死结,没办法破。
爷。
啥?爷爷还没睡。
今天上晚自习,我看见我同学身后跟着一个女鬼。
爷爷翻身坐起,说,你阴病又犯了?
唔,开始没有,后来那女鬼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转头时对上了她的眼睛。
然后哪?爷爷脸色充满担忧。
然后,我经历了她临死前的一幕。就像在南苏村李二嘎跟前那种感觉一样。同学们都吓坏了。
爷爷轻声叹息。
爷你说可怎么办?
爷爷挠挠花白的头发,没吭声。苏家两代人——一对父子的这种怪病,估计让爷爷老了几十年。
爷,我不是说我的阴病。我是说,这女鬼,是我同学的姑姑,两年前出车祸死的,而我同学当时就在撞人的车上。
啊?爷爷显然有些意外,是冤死鬼?
应该是吧。爷你知道吗,开车的就是卷毛那几个人,他们吓唬不让我同学说出真相,所以他姑姑被谁撞死的,到现在还不明不白。
难怪这女鬼会阴魂不散。爷爷捋捋胡须。
爷你说可怎么办?
爷爷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来你是替你同学操心哪?翻身躺下,长舒一口气。世上这种冤死的鬼多的是,死后多半都会回来找债主。
没什么好办法,谁欠的饥荒谁还,给鬼一个交待,就能安魂喽。爷爷说着,望向天花板,似乎想起了往事,陷入沉思。
第二天邱亮出现在教室里,身后那个女鬼不见了,我不禁心头一喜,难道说他姑看见了他痛苦的样子,心下不忍,不再跟着他了?
午饭时,我跟邱亮讲了我在南苏村见鬼的经历,开始他还不信,听我描述李二嘎死时的恐怖和凄惨画面时,真是吓着他了,一张脸苍白无血色。
我看见你姑就跟在你身后。
他蹭地一个大转身,两只手发冷似地直搓胳膊,在哪儿呢,在哪儿?
哎呀,我话还没说完哪。我是说昨天晚上啊。
他一拳擂在我胸口,说,想吓死我啊。真的假的啊。
这会儿倒是没看见,但我可不知道傍晚的时候你姑会不会再回来,昼夜交替时刻,阴气变强,阳气渐弱,各种冤死的鬼魂都会来人间游荡。
邱亮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说:啊?那,那怎么办啊,如果我姑还来。
我爷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只要给鬼魂一个交待,他们就安生了。
可我……。
别可我了,你想想,你姑那么疼你,就这么白白死了,你怎么能忍心啊。她如果真是不怀好意想报复,肯定也不会回来找你,直接去缠着卷毛他们才对。
她之所以这样每天跟着你,我猜还是对你放心不下,怕你在这种折磨里想不开。
邱亮的眼泪一下冲出了眼眶。他扭过身,不让我看他哭的样子。
下午四节课,一下课,邱亮就过来,用问询的眼光看我。我看看他身后,什么也没有。摇摇头。
他才安心地走回去,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邱亮就从外面进来了。这小子,本来我以为他又会逃课呢,没想到,还挺准时。啊!
坏了,朝他身后一看,那个女鬼果然又出现了。跟昨天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一张乌黑腐烂的脸,大腿上向外翻卷着的皮肉,淅沥沥不停流淌的血液。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鬼,我还是觉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因为女鬼走路的那种姿势,不是悬在空中,而是随着邱亮行进的节奏,缓慢而艰难地亦步亦趋跟着。
唰。唰。
我似乎听见那条残腿划过地面的声音。
很显然,我的反应被邱亮尽收眼底,他惊恐地回头,左看右看,又回头看我。
我点头,指指他身后。
他身子几乎已经僵了,路过我的座位时,脸上露出求助的表情。
那一晚,他一个瞌睡都没打,直挺挺地坐着。每隔一会儿看我一次,确认他姑姑是不是还在,在我点头之后,他的惊恐就加剧几分。
我也过得很煎熬。那是种明知身后有鬼,虽然不是冲着自己,但知道她确确实实存在所带来的恐怖,持续不断的恐怖。因为不知何时她就会出现在你背后。
还好这一晚,她姑姑没想再让我体验什么。我后脑勺的胎记只是微微发痒。
终于下课了,我和邱亮走到校外,两个少年,一个女鬼,在路灯下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邱亮,我觉得你应该听我爷爷的,让亲人灵魂到它该去的地方。
邱亮愣怔了一会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定,说:行!这就去报案。
真的吗?
我暗暗为他点赞!因为他的眼神明确地表示,现在他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也想让姑姑安息。
我陪你一起!
我们俩一路走到派出所,值班民警已经在打瞌睡了,见我们头头是道说起两年前那桩交通肇事逃逸案,才半信半疑开始做笔录,时间、地点、详细经过。
民警做完笔录,确认了邱亮跟死者的关系,忽然发问:你是他侄子,怎么确定你不是为了替你姑伸冤,故意陷害人家。
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也在车上啊。
这也说明不了啥。你是在车上,那为啥你当时不报案,不指认,现在过了两年了,你才来投案自首?
我。我。
小兄弟,这个案子,我看就凭你和死者的这层关系,肯定结不了。证据太不充分了嘛。
民警摊开两手一幅不容置疑的表情,好啦,好啦,你们先回吧。明天我跟所长汇报一下你描述的案情。
出了派出所,我看见女鬼还在,执着地跟着我们,我知道仅仅报案似乎并不能起到真正的安魂作用。
邱亮却似乎是打开了一个长久的心结,一下子开朗了许多,甚至都不关心那个不离不弃跟着他的女鬼了。
十字路口,他回过头,冲着我微笑,挥手说再见,路灯光打在他脸上,异常柔和温暖。而那个女鬼就那样站在我们之间,默默地驻足,不知看向哪里。
我刚走到家门口,就感觉风府穴一阵剧痛,回头一看,竟然对上一双黑黑的瞳子,吓得我浑身战栗,那幽黑里面深不见底的绝望,让我如堕冰窖。
为什么总是这样,这样的折磨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白亮亮的牙齿,近得几乎可以咬到我的脸。
我急急地向后躲,但血液喷射,身影飘忽,红艳的血肉,瞬间泼溅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