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傀儡。
可是命运……
当晚爷爷还是坚持要去摆台唱戏。收拾停当法器房,就出门了。那几个脚夫在后面紧紧跟随。走之前,递给我一个香囊,说,把这个戴上。
那香囊方方正正,颜色不好看,像极了给死人烧的纸钱的颜色,黄不黄、绿不绿的,里面有粉末,还有一个硬硬的核,长条形状。
爷爷说这香囊当年我爹戴过,能确保我今晚平安无事,这房子也布了法阵,一般阴鬼根本没办法接近。
他态度很坚决,让我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日后再学戏也不迟。
我软磨硬泡不管用,只好在书房里捡几本法术书看。
从小我就知道爷爷是个戏子,但他从未带我看过。好奇心弄得人心痒痒的。
邱枫镇夜市远近闻名,十里八乡的村民、南来北往的商人都喜欢去这个集市上凑凑热闹。我是第一次离开南苏村,邱枫镇肯定比南苏村繁华很多。
看了会儿书,身上虽然累,心里却越发好奇心起,想看看爷爷唱戏的样子,也凑凑赶集的热闹,于是,忍不住放下书,悄悄溜出院子。
果然不出所料,爷爷的戏台摆在集市最边上,离住处很近。那里看似冷清,实则是每个赶集的人必经之路。
正逢十五大集,月上柳梢头,人头攒动。戏台周围已经有好多人了,或站或坐,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
舞台是几口大箱子拼成,从箱子里面拉起铁架,有半人高,把箱盖子撑到半空,盖子之间有木槜联结在一起,铺了一块毡子,后面一块布帘,虽小但齐备。
舞台一侧的藤椅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琴师,旁边是稍稍年长一点的鼓师,琴声铿锵,好戏才刚刚开始。不知道爷爷从哪里请来的。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上场门还没掀开,爷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一时间喧闹的人群大声叫好。
台下有懂戏的,似乎还是爷爷的追星族,说:嗬!这苏老爷子雄风不减当年,嗓音还是这么宏亮……第一句声音落地,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
我立刻听出来了,这唱的是诸葛亮。上场门帘一挑,爷爷缓步走上舞台,羽扇纶巾,神态自若,那举止,真的如孔明再世一般。台下又是一片好。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爷爷身上像是有一种神奇的气场,字正腔圆,把听戏的众人一下子拉到了剧情里。诸葛亮带弱兵守城,司马懿杀到城下,见他在城上弹琴自若,不禁疑惑。
一个人在力量单薄的时候,只凭着大智慧,就硬是扛过了危机。
我不懂戏,也不禁为这小舞台上的表演所打动。
演戏的一共三个人,琴童一人,司马懿一人,再算上爷爷。
小小舞台却好像三国重现。尤其当司马懿兵临城下,犹豫不定是否进攻时。人们甚至可以感受到双方对峙的紧张,以及千军万马、箭在弦上的阵势。
那种逼真,那种惊心动魄,不禁让人替诸葛亮捏一手心的冷汗。
一出戏唱完,爷爷上台谢幕,眼光一扫,发现我站在人群里,愣了一下,随即用眼神示意我到后台。
人们意犹未尽,但好像都知道苏老爷子唱戏的规矩,只此一出,唱完即走。于是打了赏,纷纷散去。爷爷也不捡那些钱,只是自顾自整理舞台道具。
我把钱收拾成一沓,递到爷爷面前。爷爷不接钱,也不看我。琴师、鼓师、小童、司马懿坐在旁边,无声无息。
我想这下严重了,爷爷明显是生我的气了。
爷,我……我只是想跟你学戏……
爷爷不答话,忽然从怀里拿出摄魂铃,摇两下,说:起!
旁边的四个人立即直直站起身,立到两旁,吓了我一跳。
正想向爷爷求证,忽然身后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传过来:哎,我说苏老头儿,好久不见啦!
爷爷转身,一把把我拉到身旁,定睛一看,微笑说:噢,是你们啊。我当是谁。怎么?又没钱上网了?
五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为首的面皮白净,但人高马大,一幅习惯了当大哥的表情。
爷爷从我手里拿过那一沓钱,说:拿去,哥几个买几包烟抽。
白面皮接了钱,露出得意的表情,数了数,说:不是吧,就这么点儿!
爷爷不卑不亢地说:今天第一场,只有这些。
我有些看不过去了,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辛苦钱拱手相让,一个堂堂的阴阳师,怎么能这么忍气吞声!
爷爷用目光制止我,但还是被存心找茬的白面皮注意到了:哟!几年不见,您老人家从哪淘唤出这么个小家伙?不会是,老年得子吧?啊?哈哈哈……
嘿嘿嘿……想不到老爷爷您还这么有能力哪!
白面皮旁边一个卷毛随声附和。我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怒火,还没等爷爷说话,就抢着说:放屁!他是我爷爷!
白面皮脸色一沉,说:小崽子,没规矩!爷爷说话,你跟着掺乎什么!
说话间,抬手一巴掌,朝我脸上抽来。我刚要反击,白面皮的手已经被抓住,原来是旁边站了半天的琴童。
爷爷平静地说:我孙儿年纪小,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要钱,跟我家去拿。
白面皮翻手一击,打在琴童胸口,说:几年不见,帮手多了啊。去你的!琴童妆没卸,身上还穿着戏服,一个趔趄,坐了个屁墩儿。
那白面皮转身冲爷爷说:戏台留下,你回去拿,我们哥儿几个在这儿等着。
那模样实在是太嚣张了。我不禁怒火中烧,想不到衣冠楚楚的人有时候比那些来路不明的鬼还难缠、还让人厌恶。
我看见琴童从地上爬起来,戏服摔破了一个大口子,还沾了不少灰尘,他也不拍打,不说话,也不出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不多不少,正好四个人,琴师、鼓师、小童、司马懿。
怎么?怂了?敢跟我大哥动手,活得不耐烦了我看你!
四个人中,只有琴童最瘦小。卷毛一看他没了气势,立即得寸进尺,想在白面皮跟前显示显示实力,拿琴童开刀,伸手抓住琴童领口,狠狠地瞪着他。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飞快地伸手入怀,拿出摄魂铃,一摇,随口念了一句法诀。
以琴童为首,那四个人抬掌伸到眼前,抓住头皮,缓缓拉开,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借着惨白的月光,只见这四个身穿戏装的人,眼睛处是两个黑洞,头骨有一块露在外面,没有鼻子,嘴唇残缺不全,露出白森森的牙。
卷毛离琴童最近,他抓着琴童领口的手臂一僵,似乎是斗争要继续抓着、还是松开,随即剧烈抖动起来,啊—的一声惨叫只叫出来一半,眼睛一翻,躺倒在地。
白面皮的一头黄发几乎炸了起来,停顿几秒,一个旋风转身,扔下卷毛就跑。其他三人也一幅三魂出窍见了鬼的表情,拼命跟在后面,落荒而逃。
我一边为自己的机智和对手的惨相忍不住大笑,一边为琴童等四个脚夫的样子感到阵阵头皮发麻。
尤其是那个琴童,还是呆呆地站着,正是一路把我从南苏村驮过来、又袭击我的那个脚夫,一身幼稚的古代儿童装扮,一幅狰狞的脸孔,手上还拿着一个被他抓得扭曲怪异的人皮面具。
骨肉模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呆呆地站着,尸腐气息弥漫在我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