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重重地看了我一眼,默默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卷毛的鼻息,长舒一口气。起身从我手上拿过摄魂铃,摇一下,说:行!
四个脚夫立即背起木箱,大踏步向小房子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爷爷一直不说话。只能听见月夜下一行五人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阴病果然没有发作,看来是我爹戴过的那个香囊起了作用。
爷爷的表情也舒缓了许多,话还是那么少,几乎形影不离我左右。看到我没发病,他也觉得很宽慰。
每到晚上,他就带着四个脚夫出去搭台唱戏。我先是在家看书,有两个晚上忍不住还是偷偷溜出去,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听。
饶是这样,爷爷唱戏时如水似烟的意境还是能侵袭到我。我发现那种气场是包绕着整个场地的,就像酷热夏天一阵清凉的风拂面而来。所有人都陶醉。
有几个老人总是边听爷爷唱戏边赞叹,说他是苏叫天,这大概是从当年谭鑫培的那个外号演化来的。
自从听了《空城计》之后,那些经典唱腔唱词一下子就被我记住了。偶尔稍一回味,爷爷表演时的神态、动作、身段,全都浮现眼前。
我不清楚究竟是爷爷唱戏出神入化,还是我学戏聪明过人。更不清楚,爷爷衣食无忧,每天戏散,连正眼看那些赏钱的心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坚持唱戏。
那几个小混混也没再来找茬,大概是吓破了胆,知道爷爷不好对付,也可能是暂时不缺钱,或许是改邪归正了也不一定。
又逢月圆,转眼到邱枫镇一个月,这天爷爷唱的是《乌盆记》,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听得入迷。我在外三层的外面,找了个地方,远远地观看。
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商人回家途中遇害,借宿的东家见财心动,害了主仆二人,剁为肉泥,烧成乌盆。恰好来人索债,商人鬼魂向债主伸诉冤情,冤乃昭雪。
故事就够让人心惊肉跳,戏文更是生动,尤其是鬼魂伸冤一段:老丈不必胆怕惊,我有言来你是听:休把我当做了妖魔论,我本屈死一鬼魂!……
听得人遍体生寒,想想一段冤魂被锁在一个黑盆里,让人胸闷不已。
在戏快终场前,我再偷偷溜回家。
转眼夏去秋来,我学的戏越来越多、知道的茅山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赞叹爷爷的本事了。
在一本看着很陈旧的《茅山术志》中,有这样一段话:南苏北俞,东绝西鬼,古之四奇士也,此四人,以苏鸣贤为首,得茅山真传,谙阴阳之道,冠绝今古……
评价真高!这南苏,让人觉得跟南苏村肯定有关,苏鸣贤,分明就是我爷爷的名字嘛。
心里纳闷,也没敢向爷爷求证。爷爷总是话很少,不怒自威,白天休息,晚上唱戏,其余时间,照顾我衣食,指引我学戏学茅山术。
这天爷爷唱戏回来,见我还在看书,就说,这邱枫镇有座中学,每年出状元。我那几十出戏,也被你偷学得差不多了,不如去学堂里见见大世面。
我脸一红,原来溜出去听戏的事情,一次也没逃过爷爷的法眼。想了想,说:这个房子里的才叫大世面。这么多法器、术书,够我看一辈子了。
爷爷露出许久不见的微笑说,哪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知道,这几本书早被你记到脑子里了。
九月一日,我入学邱枫镇中学。
学校在集市东头,每天走路上下学就行。同学也都来自四村八寨,邱枫镇本地的人多些,我算其中一个。
同学中有个大个子,叫邱亮,也是邱枫镇人,第一眼看到他,我吓得脸都白了。这个人除了个子更高一些,容貌举止跟李二嘎就像是孪生兄弟。
他看我的眼神也分外不同,那种恶狠狠的眼神,好像充满了怒气。
白天跟同学们没什么交集,也不敢有交集,我担心再出现李二嘎和铁蛋那种情况,谁跟我交集多,谁倒霉。
中午一放学我就一溜烟跑回家,刚出校门,就被邱亮拦住,这小子一定是逃课了,否则怎么会比我还快。
他两手叉腰,比我高出半个头,一幅来者不善的神态。
有事吗?我想绕过去,又被他拦下来。
我也想问你呢,有事吗?他推我一下。
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说:不明白,我惹你了?
是啊,你惹我了。他又推我一下。
我回手也推了他一下,说:我怎么惹你了?
没想到我会推他,或者没想到我力气这么大,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家伙眉头一紧,恶狠狠地说:早上我进教室,你看我那是什么眼神,啊?见鬼啦?眼睛瞪得老大,脸色惨白!
啊,是这个事情啊。看来我当时是表现得太明显了。我自觉理亏,避开他的目光,嘴里嘟囔,可不跟见鬼了一样……
这下把他惹急了,又推我一把,大声说:你才鬼呢!嘎伢子,不怕我个子大收拾你是吧。
我看他因为这么件小事一幅好斗的公鸡的模样,觉得特别搞笑,就笑嘻嘻地说:啊呀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我就是觉得你像我一个老同学……
啊?看着我一幅无害的真诚表情,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真的吗?晕!那也不至于那么目瞪口呆吧。你那同学,他在哪儿?
他在,他在……我用手指指天上,又觉得不对,随手指指地下,好像也不贴切,说,南苏村!不过他已经死了。
说完趁他没回过神,撒腿就跑。
他追了两步,气急败坏地从地上捡一块石头,朝我背影丢过来,龟孙,敢咒我!
下午上课邱亮破天荒没逃课,我以为他会在校门口堵着我呢。进教室一看,他正坐在最后一排,一幅你可来了的表情。
其实邱亮人不坏,透着一股憨厚劲儿,只是青春期少年容不得别人挑衅,凡事要讨个说法而已。
课间他走到我座位跟前。本来我以为他要扯开大嗓门吼两嗓子呢,没想到,只是用指头在我肋骨上捅两下,说:哎,嘎伢子,中午你的话真的假的。
我抬头看着他,一幅无辜的表情,说:当然是真的啊。骗你是龟孙!
他啪地一掌拍我头上,说:敢骂我。
我笑开了,说:哪骂你啊。这你都听出来了。
他也笑了,说:就你这套文字把戏,我早玩腻了。马上又严肃地说:哎,你那同学什么情况?
唉,河滩游泳淹死的,被水鬼抓走了……我想起李二嘎死时的惊恐万状,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邱亮说:看看,你这张脸又白得跟纸一样了。说着走出了教室。
直到傍晚晚自习前,邱亮才又回来。日落西山,有几缕残阳从窗外落到教室后面的墙上。
邱亮大摇大摆地进来,往窗边的过道方向走,我随意瞥了一眼,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起初没看出什么异样,细打量时,立即呆住了。
那中年妇女一头黑发,梳得过分整齐,垂在耳侧,脸色在昏暗的教室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圈和瞳仁乌黑,没有眼白,手垂在身体两边,走路姿势怪异。
身体似乎是半透明的,时隐时现,依稀像是穿了件衣服,但衣衫褴褛,破旧得不成样子。
朝脚下看,竟光着一只脚,大腿上一个斜斜的伤口,似乎一直皮开肉绽到腹部,血肉向外翻着,露着白亮亮的大腿骨,血水淅淅沥沥落到地上,托出一道长长的血泊,随着女人前进,逐渐变淡消失。
我一时间浑身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