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毕业设计的时候。
指导马小龙毕业设计的肖老师画了一幅画,这幅画是油画,内容非常简单,就是一个简单的瓶子,里面插着一枝桃花。
没了?
没了。
这幅画貌似简单,却透着一股妖气。它明明是幅油画,却没有按照黄金分割法。桃枝旁逸斜出,又十分劲拔,反而符合传统中国画的对角线法则。说它吸收了很多中国画元素吧,又实在显不出来多少明显的中国元素。
画的底色是淡黄,说不清那是淡黄,还是由米白褪色、变旧之后形成的纸黄或者绢黄。笔触若有若无,甚至迹近涂抹,细细看去,那分明是如假包换的一笔一笔,绝非涂抹。淡黄的底子,却有景深和质感,那质感似在流动,似乎是精心保管但随时光变黯的纸面,又像破旧的墙面,随着远近不同,近看却有着丝缎奶油一般的光泽。
瓶子是天青色,只露出一边的瓶肩和瓶颈瓶口,形状不甚严谨,也可以说是刻意的变形。这刻意又刻意得不甚经意,不经意中却透着认真质朴,让人不得不信服眼见的就是世间真实的。又总恍惚这瓶子在哪里已经见过千百回,熟悉得好像就在心里。
这瓶子画得似非而是,极像天青色的瓷瓶,有瓷质感,而且是釉质腴润光亮,半透明的那种,如冰似玉,釉层薄匀,上面带着淡淡的光泽,远看瓶子光泽似乎是带了一层水光。又像青绿色的透明玻璃瓶子,内里空气折射,透过瓶子看到水的反光。心里想的不外乎这两种,一时觉得是这种,看起来就是这种;想成了那种,看起来就又成了那种。惟其简单,在视觉上反而跳脱,在想象中反而不受约束。惟其简单,这瓶子画得反而精巧端庄,玲珑得像冰,剔透得如玉,匀净幽雅得令人陶醉。
而桃花,稍带两星眉毛般的叶芽,也是肉眼可见的粉粉白白,在画面上切出对角。颜色并不出奇,只是态度上并不喜兴,反而在正常平静的外表下与周遭有小小的疏离。这桃花跟观众似乎隔着一层时间、空间,它真真切切地在人眼前,却是有心的,这心跟人隔着纱隔着雾。
也没有精心装裱,用了一个边非常窄的素色画框,就这样挂在展厅。就这么三招两式,质感,性感和高级感全有了。
马小龙来来回回去看了十几次。每次都是痴痴地恨不得把画意吃进眼睛里去。
这画有什么好?马小龙却说不上来,也想得不透,一直想问问肖老师,但总没把它当要紧事办,总觉得时间还长。
马小龙还是太年轻了,他明明看过法比恩的学习之路,却因为习以为常,反而视而不见。
简言之,中国绘画文化倾向很强,这可能与中国传统中向来重道轻技有关,离开了道来学技术,就不得其要领。画有画道,诗有诗道,体育健身和衣食住行都讲道。
所以形而下的东西独立不出来,量化的东西出不来,显得不科学,很玄学。
但,技术上反而包容性很强。自身的迁移性也非同一般。肖老师的画就足以证明中国画的迁移性了。
虽然没想透,但马小龙分别心早就在了,对不想要的东西越来越有计较,大错误他绝不会犯,离经叛道才是正经事。
马小龙的毕业创作选了油画,他自恃本领高强,画了一堆蛋壳。
画面是这样:一个破碎的鸡蛋,蛋壳碎了一地,流出黄和透明的白。
这幅画似是而非却又耐人寻味。
首先鸡蛋是普遍、重要、不可或缺的营养品,但因其太有用而太常见,反而很少有人想要去描绘它。即便有,也只是作为不重要的配角,意思一下。
在上面找美感?好像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要说没有美感,那阳光煎蛋、西红柿炒鸡蛋,都让人心情特别好是怎么回事?
鸡蛋之于西画也颇有渊源。一直有个关于达芬奇画鸡蛋的传说。
说达芬奇画了一天鸡蛋就已然厌倦了,但老师却让他画了一天又一天。
老师的解释是画家需要基本功,而鸡蛋和鸡蛋之间,甚至同一个鸡蛋的不同角度之间,虽然差别甚微,但那点形态和光影的差别就足以磨练出一个伟大画家所需要的扎实的基本功了。
这个故事到今天听来就像是典型的鸡汤和伪命题,但已经足以说明一整只鸡蛋作为入画对象是多么乏味,此鸡蛋和彼鸡蛋的差别又是多么微小。而正是因其物理外观椭圆,是理想而又基础的观察光影的曲面,可能也因为它容易获得,换一只鸡蛋也不影响什么,所以能够稳定地帮助新学者掌握光影和掌握笔触。
马小龙选了一个如此常见而又以乏味著称的对象,却冒着风险改变了它的形态——把它打破,让蛋黄蛋白流泻出来,飞散的蛋壳大小不一而足,形状各异,却无法尽数。这是对流动、透明、不确定、不可数的描绘,这是对虚无、没有尽头的尽头的疯狂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