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龙向往西方艺术,尤其是对西方画法中一些迷离不清的地方心生探究之心。年轻人的心思本来就是容易好奇,喜欢去探究,而探究不成的时候就特别急切。
中国画和西洋画在他心里已然有着很大的不同。
比如,出于中华民族早熟的智慧,中国画一直有着写意的传统。而到近现代,受西方古典绘画的影响,中国的画却越来越以写实为尊。甚至中国画也以写实的老虎牡丹为尊,就连山水画也以较为写实的为尊。文人传统荡然无存。
又如,中国画不讲透视,随着鉴赏的特点移步换景。场景转换是如何设计又是如何达成的。
又如,中国画跟中医似的,吹得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却唯独不是绘画艺术自己。书画一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既缺乏体系又缺乏实证,如何才能独自立个门户。
上国画课的是一位姓白的老师。白老师长得瘦削,性情温和。面对一帮已经按耐不住要往西方画法绝尘而去的小子们,他淡定地坚持着他的主张。
他讲:中国画是从线开始的,画这个字的意思本就是描绘四界。
中国绘画跟西方绘画最大的区别之一也正是线条。西方绘画注重光影、体积,因而柔化轮廓,削减了线条的重要性。而中国绘画线条是主要的描绘和表现工具。
典型的中国绘画的线条是工整匀细的。线条几乎不纳入面积的处理。
随佛教传入中国,6世纪初的张僧繇用幻觉凹凸法来描绘佛像。他的画体积感很强,被9世纪的评论者认为是肉感。这就跟跟西方绘画有些遥遥相接了。
可既便如此,并没有被大惊小怪地当成了不得的事,也没有被人攻击违反了中国画法的常规。可见中国文化还是非常浩瀚包容的。
他又讲:山水画是中国绘画传统中最为独特辉煌的成就。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从汉到唐,人物画在中国绘画里占据主要地位,这与现代以前西方美术史的情形一样。儒家社会的氛围有助于人物画的活跃。
而山水画的兴起是受道家观点和思想所激发,寻觅自然之美,与自然合一。道家一直诱惑人从人类社会中脱身,这在儒家社会算是一种负面性诱惑。而有了山水画之后,人不必真正跟平日的社会对立。
马小龙听到此处不由烦躁莫名。在他眼里,中国山水画布局不按理性原则,不按几何程式,与西方线条透视法完全背道而驰。实在是令人头大。
白老师还说:中国绘画被画评家通常分为三大类:人物和山水,以及第三类——包括了花鸟虫鱼,当然还包括其他动物。他们的典型风格是:假装人不在。
从画面效果来说,花鸟虫鱼通常具有装饰美和准确性。自11世纪以后,受宋徽宗的影响,十分重视准确性和严谨构局。也是受宋徽宗影响,哪怕是画院风格,也并没有沦落成糟糕的学院主义。通过精密的细节安排,动物也好,枝条也好,貌似无意,却被秩序感编织到了一起,每个独立元素互相又很疏离。显示在画中的自然清澈而透明,达到了理想的完美主义。
徽宗去世,京都南京到杭州,中国进入极端的衰败。而画院画家以观鸟者冷静的态度,以谨慎和典雅来表现花鸟虫鱼的小题材。小题材用柔缓的情绪和谦虚的目标,抵御了不完美的物质世界。
北方的冷风越是野蛮,南宋画院的作品便越是沉着、和平和安宁。或许画家们并不是没有忧惧,而是在忧惧和不安定当中,倍加体会到和平与安定的必要。
白老师是这么说的,他是这么理解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的花鸟作品就是如此,线条看似简单随意,描绘动态的时候却坚定可信。既安宁,又动态;既甜滑讨喜,又有现实批判;既精细华贵,又疏落有文人气。
马小龙注意到白老师的画里有些东西,但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觉得不够酷,不喜欢这样的圆滑。他更欣赏简化的、印象主义式的、咄咄逼人的意向,不喜欢这种老成持重的论调。
他甚至反感白老师画作里一些互相冲突和矛盾的处理。比如整幅画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在他心目中成了雕琢、取巧、炫耀。跟画里有些笔触取消线描,变得宽而潦草,呈现出我行我素的探索的味道相冲突。马小龙把这样的冲突视之为虚伪。
白老师上完课程,给每个同学都画了一幅画。给马小龙画的是一幅竹。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的偏好,这个年轻人骨子里淡泊萧疏,但还远远不到火候。受青春荷尔蒙影响,他现在还远远未到可以收敛的状态,画画的心性和偏好也还未稳定,换句话说躁狂得厉害。
但他完全低估了马小龙躁狂的程度。
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已一己之力跟全世界宣战的马小龙,拿着白老师的画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左看右看,他好像看出来很多东西,又好像看不出来任何东西,这让外人看来沉静如石的他,内在更加躁狂了。
难道就这点东西?这又是什么东西?什么气韵生动,什么意度沉蓄,什么境界高远,形式呢?技巧呢?工具和材料呢?光说心灵观照,整合四届,描绘对象的技巧能力的度在哪里?力要用到几分?技术怎么进入上乘?靠心领而神会吗?怎么心领又怎么神会?
最后,他想起了有些书画家乱涂乱写,在大庭广众中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咬牙切齿,一会儿癫狂,一会儿深沉,一会儿迷幻的状态,岂不是成了表演,绘画成了游戏杂耍、跳大神。
心下鄙夷,心想自己可千万不能这样。
找不到地方出气,顺手把老师的画撕得粉粉碎,丢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