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龙正攀爬在艺术的道路上,而艺术的道路是崎岖的。
从文艺复兴之父、欧洲近代绘画之父乔托起,就从中世纪那种概念性的绘画,开始自觉、清晰地追求写实艺术。乔托的方法是直接观察自然,再现客观现实。他塑造的还是宗教人物,但画出了他们的血肉和人情世俗的一面。乔托成为开创写实画风的鼻祖,他们的表达方式技术层面都是写实的,目的就是尽可能逼真地再现肉眼看到的真实。
写实技术需要透视学、解剖学和色彩学支撑。到文艺复兴美术三杰,也就是米开朗琪罗、达芬奇和拉斐尔的时代,优秀的画家都精于此道,技术方面都高度成熟。又过了三四百年,到了安格尔,《贝尔坦肖像》像镜子一样再现出了精力充沛、气度不凡、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社会名流。逼真的程度到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度。
跟科学技术不一样,文化一旦达到巅峰,那就是巅峰,后人不可逾越。
对安格尔而言,他自己创造的巅峰不可逾越还因为另一个原因。他生活的时代出现了一样东西——1837年法国人达盖尔发明的摄影术,对写实艺术形成致命的冲击。安格尔忙不迭地向法国科学院发函,要求禁止摄影术的传播。他终身反对摄影术,死倔死倔、含恨而终,但其实私下也感叹承认摄影术的逼真。写实艺术受摄影术的颠覆和摧毁,艺术家理应转型,寻求独有的优势,没有必要再死磕多年练就一身写实技术。现代主义艺术由此开启,让艺术不再被写实所束缚。
马小龙此时并不知晓,写实艺术的大船在西方已然沉没,甚至现代艺术已经走了很远,走到了当代艺术,但宁静的象牙塔颇有些我自岿然不动。但受前苏联的影响,我们的艺术教学仍然以突出革命的现实批判主义为己任。采用的也仍然是马克西姆教学体系。简单说就是以训练写实为主的传统教学方式。
肖像画最能体现写实技能。86级绘画系一板一眼地教授着杨子荣、马克思的肖像、传统山水画、鲁迅周边的版画。
学生们背的虽还是草绿色的军挎包,军挎包里的内容却变成了尼采、萨特、弗洛伊德、笛卡尔的书籍,以及速写本、速写钢笔。速写钢笔还不是太好买,这难不倒学艺术的学生,他们的特长就是动手能力超强,重庆话叫搞豪。买只老钢笔,然后把笔尖拗弯,用起来更加随心所欲——而且手工感更强。
一次,校园里放了一部电影《迷墙》——The Wall。这片子很西方。反映了年轻人对二战、对生命的反思。片子在那个年代堪称前卫,用了很多意识流蒙太奇的手法,剪辑得也颇为老道和迷离。用一句美院学生称赞画好的黑话,真是:好腿师。
里面有很多很迷人的曲子。伴随着娴熟清澈的吉他伴奏,那个叫Roger Waters的歌手嘶哑低吟地唱出了迷离沧桑的韵味,还颇有几分脆弱。在马小龙听来,像是唤醒了心底里的什么,具体是什么,倒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个才叫艺术,这么自由,这么本能,这么有趣味,让人真的很高兴。因为这能够表达自己的情感,又能牵动观众的情感,而且这种牵动是持续的,可以一直高兴下去。
你不再是一个个体。你只是大环境的一部分,一个傀儡,你不再属于自己。
从西季那种所有元素都刚好各归其位的完美。宛如迷墙中音乐的鼓点。一段清新明朗的吉他,加入了定音鼓和钹,使歌曲满含愤怒,具有了攻击性,像是某人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撕裂开来。
这吻合了马小龙这帮年轻人对现状和权威的反叛。这反叛的态度相当激进, 这是人面对所有巨大的、残酷丑陋、威力无穷的,将人生吞活剥的事物时的感受。
这片子还在考问:你是否能足够足够的解放自己。去感受生活的真相,当着真相来到你面前并与你同行,你是否能接纳他继续前行?因为假如你做不到,就只能被困在原地,直到生命尽头。
但马小龙忽略了这个考问,而是由此有了分别心,开始对想要不想要的东西有了计较,开始离经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