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京城。

时已傍晚，斜阳余晖打在暗金色衣服的主人身上。伴着残阳的青睐，袁铄出了宫就匆匆赶往芙蓉楼。

若是平日，他也就不屑往那烟花柳巷去，可这种寻花问柳的事搁在四年前，谁会信堂堂的侯爷不去青楼红院呢？

便是这四年，他真真的断绝了跟女人的联系，整日除了上朝便是练剑、弹琴、写字。他，无形中中了韩冰清吓得魔咒，现在的他，已经心如止水。

他大步跨下马儿，扔过马绳就往楼上去，直奔二楼的雅间。

“来了。”

屋内主人听闻他沉重的步伐声，应道。

今日故意请他踏足入了青楼，再看到那些妖艳的女人，竟没一个敢往他身上扑。这事放在京城，也算是有趣的事。

“你可来得晚了，罚酒三杯！”

“我一出宫就赶来了，你要是没重要的事，别怪我翻脸！”他近来不喜到这花红柳绿的地方。

蔡煌嬉笑着推开身边的蓝衣女子，让她给袁铄倒上三杯酒。袁铄一饮而尽，他俊美的容颜才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

“天下第一庄的东家找你喝点酒，还委屈你了？”

他总是这样在他不高兴的时候说些狂妄的话，但他毕竟是一方富甲的蔡煌，花钱能使鬼推磨，在京城，没人敢小瞧他。

唯一能跟他对抗的，该是只有南方“观月山庄”的主人蔡巡了。说来二人都姓蔡，很多人猜测他们是亲戚，蔡煌却矢口否认跟观月山庄有什么关系，也不屑与之有关。

外人不知，袁铄可是清楚，这两人就是一对亲兄弟。只可惜，亲兄弟间的仇恨比天高，一个主南，一个主北，两相抗衡，互不来往。

究其原因，蔡煌从来没提过。

袁铄赏他一个白眼，兀自喝下一杯。

“有什么消息了？”

蔡煌避而不答，赶走了陪酒的女子。

蔡煌怏怏不快，直接猛灌，“你说皇帝老儿是不是故意的，看我过得太舒心，非要把那个‘小冰山美人儿’强塞给我！这么多年她都没嫁出去，难道嫁给我就能皆大欢喜吗？”

蔡煌一口气吐出，心头并不痛快，继续愤恨的道：“这几年，好不容易没人提起，偏偏他又想起这茬来了！我可不想被人管，还是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你又不是没听过，她霸道得很——”

“莫非你还想毁约，忤逆皇上和大公主的意思？”袁铄嗤笑，又小饮一杯。

“事至今日，你不会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你富可敌国，皇上早就看中了你，眼下大公主松了口肯嫁给你，你就知足吧！公主是何等脾气的人，你不想成亲后过得太惨，还是顺了她的意。”

“你是他们的说客？”

“你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

“你倒是像成了亲一样！”蔡煌笑，明显的不高兴。

“我找你来是要你帮我出主意，可不是来帮他们当说客的。”

“顺了皇上的意思，抱得美人归。”

蔡煌一脸不满，猛喘粗气，“我还要反抗的机会吗？”之后狠灌三杯小酒。

袁铄当下心一沉，思及他娶大公主一事是没得选择了。一来，大公主心高气傲，普天之下能降服她的没几个。二来，蔡煌过于庞大的财富，会让人夜不能寐。因而，几年前，皇上和袁铄故意令蔡煌出现在大公主眼皮子底下，一来二去，便扯上了些关系，当时皇上意欲促成二人的婚事，但后来无疾而终。

他蔡煌，心里有没有过于在意这件事？

袁铄很少想到这层，但细思极恐，他不免有些不快，遂喝了杯闷酒。

这时，蔡煌反而有感而发，“皇帝老儿有他的万里江山，美人入怀，我也有万亩产业，钱财万贯。为了不让他觊觎我这点小钱，娶就娶了吧！”原本还很阴郁的他，说完后反而更放松了。

“你可不是吃素的。谁会赢谁会亏，你心里难道没点小算盘？”

“无利不起早，无奸不成商。”他声明自己的身份，消去烦闷，表示这桩婚事并非没有好处。

蔡煌的婚事不至于让袁铄出门，他早前得到消息，蔡煌近来和江湖上的人走得近，且都不是小人物。他应该有一方势力，而暗羽队查出韩冰清失踪一事，似乎也和江湖上一个叫白云寨的有关。偏偏他和白云寨走动过。

袁铄起身，走动几步，站在窗前背对着蔡煌道：“除了这事，清儿失踪，你该给我一个消息了。”这几年，他确实在托他帮忙打探消息。

窗外的人一切如此，可他再也等不了了，如果她也在等他，而等不到人，想必对他早已心死了。他嘴角挂着不知是何滋味的笑，孤寂，自嘲，冷情，无奈。

“你托我的事，我可一直放在心尖上。”蔡煌话锋一转，又道：“我既然要成亲了，总得通知一声家里人，你要是最近不忙，就去帮我跑一趟江南吧？”

“何事？”

“当然是告诉我那个大哥，做弟弟的要娶亲了，怎么也得请他来喝一杯喜酒。这以后，我可一跃成了驸马爷，他见了我还得卑躬屈膝呢！”

“没空。”袁铄转身道。

“去跟皇帝老儿告假，说不定你去了江南，可得捡着宝贝呢！”蔡煌丢下话，消失在门口。

袁铄看着蔡煌消失的背影，一边心有不满，一边也认为有必要去一趟了。

听闻白云寨就在离京五十里开外的某个山头，寨主是个江南人，当年接了一票生意，随后去了江南，后竟没了消息。

决心计划去江南，他便不再耽搁，回府准备了马匹，就和亲信出发了。

这四年过于漫长，他能忍受每天抱有希望的日子，但这一去，结果怎样，他都担心不能如意。

当年，若是教她安心，也不至于耽搁这么多年。

那时总以为她是他手中的风筝，他的手一直会握住那根放风筝的线，只要他决定要不要松手，风筝就永远会听话。原来，风筝的停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决定的，风筝想飞了，挣断了线，也就永远的离开了。风筝不再随风飞舞，他也就找不到那被纠缠的风筝线了。

夜里留宿客栈的时候，他独自静静的望着窗外的明月，同一轮明月，不知她会不会同样的思念着过去那段岁月。但他确实是被无尽的相思折磨得体无完肤过。

夜已深，他毫无睡意，一直看着明月更亮，伴着柳条间的微风，肆意的透露着大地的寂寞无声。

手里的酒坛子空了，也不足以慰藉他心头的空虚。

转眼间，清儿离开整整四年了。

四年，是思念。

翌日清晨，袁铄同护卫牟开起床出发，同时写了到南方视察的奏请差人连夜送入京。

半个月后，两人到达南方的有名地界，鹿城。鹿城虽不如靳京繁华，但也富庶宜人。这一带以前并不热闹，依仗着江城蔡家慢慢发展起来，也算是兴旺发达了。

蔡煌说过，他大哥家住月秀镇的观月山庄，一路打听，马不停蹄的赶到临近观月山庄的清风客栈住了下来。

夜里，客栈周围一片死寂，纵是这样安静的环境，也无法让袁铄内心平静下来。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清儿就在这里，越是接近这地方，他内心越是波涛汹涌。

不允许自己带着这样的情绪去蔡府，等这事完结，他打算留一段日子，亲自打听她的消息。

两日后，他让牟开备了礼，便即刻登门拜访。

一路听闻蔡老爷今日在做善事，给城里的老百姓发大米，很多人欢欢喜喜的拿着袋子往蔡氏米庄跑去。

牟开半开玩笑道：“侯爷，这蔡老爷还真是个大善人！”

“以前，蔡巡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外人哪能分得半杯羹？听说这几年变了，倒是让这里的老百姓当成活菩萨了。”

“那他变得真奇怪！”

袁铄但笑不语，一个人为什么会变，大概是心头想着事吧。

“不过，听客栈小二说起来，蔡老爷倒是个享尽齐人之福的人，娶了七歌夫人，各个貌美如花。但他自从娶了七夫人，也没再纳什么妾了。”

观月山庄门前摆着两蹲石狮子，府门大气，门匾也比寻常人家大气。袁铄三两眼扫过去，也不加细看，心道，要做到这等阔绰，到底是和蔡煌平分秋色的人物，虽未谋面，也知道不是泛泛之辈。

牟开转变了平日里呆板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同蔡府门口的家丁说道：“请问你家蔡老爷在吗？”

“我家老爷今天正好在府里，你们是谁？”

“找我家老爷有何事情？”

家丁问话的时候，目光盯在袁铄身上，这样惹眼的男人还是少见，也不敢多得罪。

而且，鹿城这地儿的人个个面向温和，性子稳重，和他这样面相福贵又有气势的人一看就不一样。

牟开道：“我家公子是京城来的袁侯爷，要见你家老爷一面。麻烦你们去通报一声。”

听闻是京城来的，除了他家二老爷和京城有关系，不会有别人了，便马上进府告知老爷。

不多时，一个长相温润如玉的中年男人徐步走出来，他穿着身蓝灰色的绸质长衫，拿着把扇子，一见到来人就抱拳相迎。

“侯爷驾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蔡巡面色偏白，谈吐和善，和常常说话做事咄咄逼人的蔡煌站一起，真看不出来是两兄弟。

袁铄摸摸鼻子，随他进了府。

“侯爷专门来我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应令弟的托付，来告知蔡老爷，令弟一个月后将要迎娶大公主了，到时蔡老爷一定要去喝一杯喜酒。”

“怎么？他突然就要成婚了？”蔡巡说完沉默了阵子，想来也不是突然成家，他们毕竟好多年没联系了。弟弟在靳京处得不错，富甲一方，自然不会回鹿城来了。

午时日头正盛，蝉鸣阵阵，清风和着烫灼肌肤的温度穿梭在各个角落。

袁铄被蔡巡引至正堂，竟也叙旧起来。

蔡巡早已年过三旬，贵为生意场上的一方霸主，和善的面庞很难教人分清楚他所展露出来的情绪是真是假。

袁铄也不轻信于他，但要在这里打听消息，他必定是个不错的人物。

蔡巡道：“袁公子，敢问你与我二弟是何个交情？”

“蔡煌同本侯相识多年，算是挚友。”

“老二一去这么多年，谁能想到他要去的人竟然是大公主。可皇家的亲不好做啊，他又生性顽劣，不知道他这凤飞黄腾达的日子到底过得舒不舒心？

蔡巡故作犹豫，终还是僵着脸笑担忧道。

“蔡老爷多虑了，今日前来，除了要转告蔡煌成亲一事，袁某还有一事相求。”

“侯爷有何事？说来听听，只要是在这鹿城地界的，蔡某着人给你办了就是。”

蔡巡还是相当客气，他便道：“帮我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人。”

蔡巡当即意会，笑道：“我们江南出美人儿，侯爷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是个不一样的女人。”

他这话堵得蔡巡一脸疑惑，也不再追问，关心起他的住处来。

“老二在靳京想必麻烦了侯爷，你来了这里，蔡某一定要尽一下地主之谊。侯爷现下住在何处？”

“清风客栈。”

“怎是客栈？侯爷若不嫌弃，就搬来庄子里小住。庄子不大，但要让侯爷挑个住得尽兴的院子，还是绰绰有余。也算是蔡某聊表谢意。”

护卫一直在看他家侯爷，现在倒是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说起观月山庄，能住上一阵也是美事一桩。

袁铄思考过后也就随口答应了。

之后蔡巡邀他在山庄随意走了走，算是真正见识到观月山庄的奇特之处。山庄非常大，除了临近外街的府门口，里面一直延山势而建。每一处各自修建一座院子，风格各有不同，依照主人的喜好而来。蔡巡曾娶了七位夫人，每位夫人各住一处，在庄子里处得相当融洽，成为当地的一桩美谈。

当晚，蔡家的六位夫人都来赴宴，袁铄也是见过了，或浓妆或淡抹的，风韵神态各有千秋，的的确确是少见的美人儿。

一同吃过饭后，袁铄便坐不住了，这么多女人堆在一起实在无趣。好在那四夫人善抚琴，为了给大家解闷，便弹奏起来。

后来女人们都散去，就剩下四夫人陪同两个男人饮酒，顺便聊起了鹿城的风土人情。

袁铄饮着小酒，早已意兴阑珊，挡不住蔡巡的热情，就客气的闲谈着。这蔡巡也并非蔡煌口中那样道貌岸然，反而相当斯文儒雅，但真要人以为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袁铄还真不信。

这时，四夫人给蔡巡斟酒，又说起了家常：“老爷，咱们家好久没聚一聚了。今儿就差青妹妹，我来前去看过她，说是身体不舒服，也没什么大碍的。老爷回头去看看吧！”

“她一向如此。”蔡巡淡淡的说道，语气显得有几分沉重。

青妹妹？袁铄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又觉得可笑。

“说的可是七夫人？”

蔡巡只是摇摇头，笑意更深，不愿多说。

四夫人见此，倒是替袁铄满了酒，柔顺的解释道：“七夫人水青妹妹是个爱安静的人儿，平日里也不爱说话，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今晚上没来，还要向侯爷陪个不是，莫怪青妹妹怠慢了客人。”

过后，她又道：“也不全是这样子，萦儿尚小，一刻也离不开她娘。”

袁铄不禁皱眉，原来还好奇这女人不爱争宠，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七夫人还真是个性格清冷的女子。”他随口应付着。

“说来青妹妹也和侯爷有缘，都是从靳京来的。”

“靳京？”他屏住呼吸问道。

那厢，四夫人在蔡巡的眼神下，也没说下去了。

他便又想起了韩冰清，那女人，会在哪儿？当年要是不动她的念头，就不会在意她的感受，两个人就不会作茧自缚。

但，那段日子日日夜夜相处，他还是没逃过她温柔的眼神和柔弱的眼泪。

他是爱了她，不想令她再毫无名分的跟着他，向郡主退婚，向皇上请罪，后来入狱也不悔。

酒过三巡，蔡巡的脸色红润，已经微微有了醉意，放开了说起和蔡煌的事。

“我那二弟，比我还固执，这几年，我也不在乎和他的恩恩怨怨，只要他回家来一次，我就高兴了。他虽是腰缠万贯，又攀上了皇亲，但哪有享不尽的荣华，一切都要当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