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穷追不舍谁相逼,龙游浅水遭虾戏;
灵机一动鼓中藏,死里逃生总无虞。
上回说到接继乐急忙伸手接住晕厥的慧允,旁边两个吹唢呐的徒弟连忙把年轻和尚接过来,轻轻放在一把竹椅上,打排鼓的欧阳林本是乡村郎中,他赶紧握住慧允的手腕,拈起三个手指头,为慧允把脉。少顷,他松开手指,对接继乐道:“师傅,这和尚只是一时虚弱引起的暂时晕厥,可能是疲累加饥饿造成的吧。”
“哦!”接继乐应了一声,便转身走进院门。不一会,他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醪糟鸡蛋和一盆煮包谷出来了。这时,慧允已经苏醒过来。他抬眼将众人巡视了一遍,确信这些人就是刚才演奏【将军令】的人,便挣扎着站起身来。接继乐将醪糟鸡蛋递给慧允,道:“托法师的福,法师刚到,贱内便产下了犬子,岂不是有缘?这是一碗醪糟鸡蛋,不成敬意,请法师不要推辞。”
慧允确实是又累又饿又渴,也不推辞,接过碗埋头吃了起来。转眼间,那一大碗红糖醪糟蛋便被他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放下碗后,慧允感到腹中还很饥饿,便拿起包谷就啃。他觉得,这包谷的味道是如此的香甜,堪比豹胎熊掌、鱼翅燕窝,于是又一连吃了好几个包谷,许是吃得太快,他一边吃一边满意地打着饱嗝。
想那慧允和尚,曾经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吃尽人间的山珍海味、尝遍世上的美味佳肴,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连寻常山民吃的包谷也成了不可多得的美味,这真是造化弄人啊!
接继乐一言不发地看着年轻和尚啃包谷,心中暗暗感到纳罕:自己这吹打技艺乃是祖传而来,想当年,自己在老父亲的严厉教导下,经过口传心授,挨了多少棍棒,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把这【将军令】的曲律合谱熟记于胸;这个吹打乐班底也是经过了自己多年的磨合演练,才将之合成为曲。而这和尚年纪轻轻怎么会知道只有专习乐者才知晓的【将军令】呢?想到这里,接继乐对年轻和尚拱手道:“适才法师问及【将军令】,敢问有何指教?”
“哦,适才贫僧在远处听到你们演奏【将军令】,便循声而来。说实话,你们演奏的【将军令】就像满塘蛤蟆叫,听上去热闹倒是热闹,就是毫无章法。”慧允不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众人见这年轻和尚口出狂言,一句话就把他们长期演练的成果贬得一文不值,于是,一个个都愠怒地盯着这和尚,有的甚至握紧了拳头。接继乐毕竟比众徒弟有见识,他知道,这和尚能如此说话,就绝非等闲之辈;他怕众人出言不逊,失了礼节,便赶紧向慧允深深一揖道:“接家班久居山野乡村,实属井底之蛙,孤陋寡闻,闭门造车,还望法师不吝赐教,明示一二。”
慧允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将军令】等乐曲早已是耳熟能详,在翰林院学习时也曾研习过乐理,虽然不算精通,但也并不逊于这些山野村夫。在他看来,这些人的演奏技巧和手法实在是粗糙、低劣,完全无法与宫中的乐师相比。所以他才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但是,这些人又是如此的善良,在自己落魄之际无私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敝帚自珍”乃是人之常情,自己的一句大实话确实伤害了众人的自尊心,这多少有些不厚道。此刻,众人满脸的愠怒就说明他们并不服气。慧允知道,今天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众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干脆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一则对刚才说的话有个交代,二则也算是对他们搭救之恩的一点报答。念及于此,慧允便对接继乐和众人道:“抱歉!适才贫僧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乞恕罪。不过,据贫僧所知,【将军令】乃系合乐曲牌,粗听诸位所奏之【将军令】,确实给人以热烈奔放的感觉,但细听,却仿佛乱军中的人喊马嘶,又像赶场天的人潮汹涌,热闹倒是热闹,但却少了一种秩序。”
“呀!果然高明,一语中的。”接继乐从心底由衷地佩服,“还请法师坐下详加指点。”接继乐递上一把椅子。
慧允也不客气,将褐色僧服往身后一捋,然后坐下,对众人道:“贫僧以为,你们适才演奏的【将军令】,不足之处有三:一是个人吹奏时耗尽胸、腹之气,是有多少量出多少量,而没有兼顾到旁人,特别是鼓、锣打击乐之演奏者,完全是凭兴致擂击,把那吹、管之音时时遮蔽。
“啊!”众人顿时皆张大了嘴,尤其是那鼓、锣打击演奏者,更是面露羞惭之色。慧允继续说道:“二是在演奏过程中没有强弱、缓急之分。要知道,如果没有用‘弱、缓’来反衬其‘强、急’,那么‘强、急’也就难称其‘强、急’了。”
“哦!”众人均心服口服地频频点头,慧允又道:“三是大家对音律、音韵的领悟不够,特别是对宫、商、角、徵、羽等各类调式及曲式的理解,如若不分析曲牌正调与小调的属性,吹奏出来的乐调合在一起,就可能变成不和谐的噪音,那样,无论你再执着,再勤奋,即使吹奏了一辈子,最多只能算一个匠师而已,而要成为乐师……”
接继乐率领徒弟们演练吹打乐这么多年,却始终效果不佳,但又一直找不到原因。没想到,今天却被慧允的几句话轻轻点破迷津,心中的那盏智慧之灯亦被点燃,眼前也为之一亮。因此还未等慧允说完,接家班班主接继乐便在慧允面前双膝跪下了,激动地大声道“恳请法师暂留尊驾,以便晨昏赐教。”
他身后的徒子徒孙见状也齐刷刷一起跪下,齐声喊出:“恳请法师留下,恳请法师不吝赐教!”
慧允连忙起身,弯腰伸手扶起接继乐,对众人说:“有人唱歌悦耳动听,有人唱歌却是干巴巴的,像是吼叫,你们说这是为何?”
众人参差不齐地答道:“不知道。”
慧允顿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作曲就像作诗,有一定的规律和要求,作诗讲究起承转合,作曲同样要遵循这一规则,唱歌与演奏亦一样,也讲究起承转合,朗诵讲究抑扬顿挫,演奏也应该抑扬顿挫,演奏的抑扬顿挫就是轻重缓急,说简单一点,演奏要动听要打动人,必须有强弱之分。”
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哦”,仿佛明白了这一道理。
“我看你们的演奏充其量只能算齐奏,必须有两种不同的旋律同时出现才能称合奏,你们这么多人齐奏,而且没有强弱之分,所以,演奏水平难以提高。”慧允说完,把目光落在接继乐脸上。
接继乐赶紧抱拳道:“在下恭聆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