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如离弦之箭,拼命飞奔;脚下是否有石头凹坑、前面是否有障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跑,拼命地跑!跑则生,不跑则死!
终于,慧允冲进了树林,又趁着夜色不辩东西地一阵猛蹿;跑出树林后,他仍然一直向前跑。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
慧允一屁股迭坐在地上,长时间的奔跑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直到这时,慧允才发现,天地间已经被浓郁的夜色所淹没,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荒野,荒野里万籁俱寂,只有蟋蟀还在向风儿倾诉衷曲;直到这时,慧允才发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如遭雨淋一般。
终于摆脱了追兵,这令慧允感到一丝宽慰;可叶希贤等人是死是活却不得而知,这又让他担忧不已。
荒野里一片寂静,疲惫和困倦犹如一张大网将慧允罩住,浓浓的睡意在不知不觉中袭来,慧允的眼帘缓缓地垂下。不一会儿,便响起了起伏有致的鼾声。
突然,慧允打了一个激灵,猛然从睡梦中醒来。他抬眼一看,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一抹晨曦。他知道,此地离追兵并不远,自己绝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强打精神继续逃遁。刚才不小心睡着了,说不定敌人已经追上来了,他必须赶快离开此地。
他站起身来,揉了揉粘腻的双眼,又揉了揉已然发麻的膝盖,仰头看了看若明若暗的启明星,然后朝着北方一摇三晃地走去。
这一日,饥肠辘辘的慧允来到一条小溪边。只见前方峰峦起伏,林木葱茏,三山环抱间,两溪环绕,景致十分优美。然而又累又饿的慧允已无心观赏美景,他环视了一下周边的地形,便走进小溪旁边的树林,在一棵大树旁坐下,背靠树干,然后双手抱膝,闭目休息。
蓦然间,一阵鼓乐声骤然响起,将刚刚阖眼的慧允惊醒。他以为是梦,揉揉眼,那鼓乐声却分明就在前面不远处。他觉得这鼓乐调子很熟悉,于是屏住呼吸侧耳仔细辩听。终于,他听出来了——那鼓乐声高亢、激越,大气、雄浑,豪迈、壮阔,仿佛千军万马在驰骋奔腾,金戈声中隐隐透出阵阵杀伐之气;铿锵声中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之情——原来演奏的是著名乐曲【将军令】。
慧允毕竟只有二十几岁,少年心性的他,好奇心顿起,也顾不上什么危险,便循着那鼓乐之声寻了过去。
此地是隶属重庆府巴县管辖的接家村。这里群山环抱,空气清新,林间雀鸟欢鸣,山涧泉水叮咚,溪水清澈见底。两条小溪上建有一座石桥,石桥两岸的地坝上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在石桥西边的一块坡地上,一座马蹄形院落坐北朝南,显得古色古香。
院落的主人姓接名继乐,这接姓人家原本为重庆城家喻户晓的吹打行的鼻祖,住在较场口下面的石板坡。
元成宗二年(公元一二九五年),南宋祥兴皇帝亡国十数年后,阻止元军进攻步伐达三十六年之久的抗元壁垒——合川钓鱼城才最终被元朝铁骑军攻破。一时间,重庆城内人心惶惶,人们害怕元军会将他们的蒙哥可汗战死于钓鱼城的仇恨迁怒于重庆城的百姓。因此,人们为避元军烧杀掳掠,便纷纷逃离重庆城。接继乐的爷爷接培川也跟随曾祖父接良玉裹在逃难的人群中仓皇出逃。一家人渡过长江后,又一路南行。终于在五日后,他们来到了这群山环抱、溪流环绕的山间腹地。接良玉见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雅,又远离元朝政府的统治,便在此安居下来。
接家出门便是小溪,为了出行方便,他们在两条小溪上建起一座石桥。因心中向往和平,便将石桥命名为“和平桥”。尽管离开了人烟稠密、喧嚣繁华的重庆城,但他们并没有把祖传的吹打演奏技艺荒疏弛废,而是照常时时演习吹打,而且代代相传。
接家的吹打技艺更是影响了十里八乡,并浸润出无数吹打喜好者。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接家在此繁衍生息,传承香火已经六代了。这一百多年间,接家在这方圆百里收徒、传艺达数百人,并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接派班系,而这个地方也因接家班声名远播而被当地人称为“接家村”。
且说这一日,适逢谷雨节气,又临近端午,因年年端午节都是接家班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因此一大早接继乐的徒弟们便来到接家村,在接继乐家院门外的空坝子聚集。
接继乐吃罢早饭,见徒弟们都已到齐,便端了一把椅子,坐在院门口,口说手比地指挥徒弟们演练【将军令】和【水龙吟】。
随着接继乐一声令下,鼓乐之声顿时响起。盆鼓、排鼓、花鼓、大鼓,角、笳、排箫、横笛、笙、大小唢呐、锣、钹、铙、铃、木鱼等鼓乐同时齐鸣,【将军令】那雄浑的乐调在接家村四周的山峦林间廻荡,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惊得林间百鸟“扑棱棱”一阵乱飞。
接继乐的妻子婉秀十月怀胎,前晚临盆,把请来的接生婆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天亮时都还没有分娩。
今天,接继乐虽然仍象往常一样在指挥徒弟们演练,但他的心却没有在这里,更无心听这平日里最喜欢的【将军令】。他此刻如同笼中的困兽,焦急地在院门外不停地来回穿梭,仔细地倾听院内婉秀房里的动静。妻子已苦苦挣扎了一天一夜,却还没有生下孩子,这令他非常担心。是难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不知道。生孩子是上天赋予女人的特权,他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劲儿,他只能在院门外干着急。
他努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吹打演练上来,可是徒弟们的演练却也令他很不满意。
多日来,他殚精竭虑费心尽力地调教众徒弟,可是演奏效果却始终达不到自己所期望的水平。是徒弟们的悟性差?是自己的教授方法有问题?是演奏节奏和速度上不一致?是强弱的处理上不协调?接继乐一时还找不出原因,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却一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正当接继乐心中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之际,他无意间抬眼朝和平桥方向看去,突然看见和平桥前面的山野间出现了一片云雾,一束纯净而亮丽的霞光从东边两山之间的缝隙间射出,斜斜射向和平桥;那缭绕的云雾像被紫色的灯光映射一样,弥漫出一片淡淡的紫气,同时慢慢呈现出一道光晕,光晕中,一条龙的身姿在影影绰绰地显现;而且,龙的身影还随着紫色的光晕缓缓地向和平桥游动!
“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接继乐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因为妻子生产而熬夜的原因,致使自己头晕眼花。”
接继乐闭目等了一会儿,当他再睁眼时,远山的云雾依然缭绕,那一缕阳光也依然还在,紫色祥云也依然满布,只是那缓缓游动的龙的身影不见了,却看见一个身穿褐色袈裟的和尚已走上了和平桥,正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此时,一曲【将军令】正好演奏完毕,徒弟们一个个脸红筋胀气喘吁吁。大家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长气,又徐徐吐出,然后相继抬起头来,准备听取师傅的评价和指点。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他们的师傅接继乐正呆呆地望着和平桥方向出神,丝毫没有要评说的意思。
徒弟们不由得都转过身,顺着接继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和平桥上,一个身穿褐色袈裟的和尚正缓缓地走过桥面。那和尚年纪轻轻,额头宽阔,身形飘忽,转眼间便来到众人的面前。
他正是刚才听到鼓乐声后循声而来的慧允。
接继乐赶紧抢上前去,向慧允双手一拱,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只听得“哇”的一声,一个婴儿的响亮的啼哭声突然响起;那哭声高亢、嘹亮,如穿云裂帛一般在院坝中、在和平桥上、在群山丛峦间廻响。接继乐猛然一怔,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的孩子终于降临人世了!
接继乐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看那和尚,正双手合十躬身施礼,同时轻声问道:“敢问乐师,适才你们所奏的可是【将军令】么?”
接继乐急忙拱手还礼,道:“是的,敢问法师,有何见教?”
慧允却只张了张嘴,还没有回答,身体便已倒向接继乐怀里。
接继乐赶紧一把接住,大声呼唤道:“法师!法师……”
然而,慧允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已然晕厥过去了。
这正是:
惊弓之鸟夜逃奔,鼓乐声声抒乡情;
真龙驾临和平桥,引路全凭【将军令】。
欲知慧允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